徐 坤
这是我第二次来扬中见河豚。为什么不说“吃”而谓之“见”,这里有一个北方人对河豚这种生灵的敬畏。第一次来,还是二十年前,1996年5月,我跟随从维熙、冯亦代、黄宗英、雷加等一拨老作家组成的代表团到扬中采风。团长从维熙带着我和女作家陈染到扬中文联主席范继平家做客,范主席特地请厨师到家里做出一道大菜——红烧河豚来款待我们。那是我第一次见河豚。其实并未让见,河豚长的什么样根本不知道,端上来就已经是一坨肉。那时年轻,懵懵懂懂,虽听范主席介绍河豚之毒性与珍贵,并吟苏东坡的诗以佐证,但仍不知河豚之毒到底怎么一回事,稀里糊涂跟着吃,吃完也没太深印象。
如若不是后来从维熙写了“拼死吃河豚”文章,我真就把这事儿忘了。经从维熙老师这么一写,他率领两个女作家拼死吃河豚一事,就在江湖上传开了。熟人见面就调侃我们胆大,为了吃连命都不要了。
其实吃的时候,并未觉得怕。真正的怕,是后怕,是在从维熙老师的文章里得到的。从老师特地提到他是有备而去,专门找了两个年轻点的,抗毒能力强。看了他的文章,我才吓出一身冷汗,心说就因为主人的热情好客,就让我们无意中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搞不好小命都差点交代了?!
所以说,河豚有毒,却毒不过文字。修辞是有力量的,文学是有力量的。如若没有苏东坡的名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千古流传,没有他的“值那一死”一句话,吃河豚怎么能变成一种“为馋而死”的文化?
二十年后,机缘巧合,又来扬中,又见河豚,又见范继平。二十年间,河豚换了十几代,我也老了二十岁。一见面,就认出了前来接站的范继平,他如今是扬中市发展促进会秘书长,年轻时英俊的面目轮廓一点没有变。他心细,随身带来了二十年前的照片,一看,上面的冯亦代、雷加、章仲锷等前辈已作古。留下的,也都已经年过半百。我们唏嘘,不由生出“河豚健在吾却衰”的感慨。
二十年后的扬中,也远非只有一座跨江大桥的当年扬中可以比拟。如今已有五座跨江大桥的富庶扬中,河豚已经成了它的地标性符号。矗立在市区交界处的一座巨型鎏金河豚塔,拉开了扬中河豚文化的序幕。扬中人的欢迎词里总爱说:“春江水暖,河豚飘香”。若是离开了河豚,离开了美食,扬中的四月还怎么美好呢?
“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扬中人这样形容河豚的营养价值高。四月里,走遍扬中的大街小巷,烹调河豚的店随处可见,烹、烧、煮、涮……各种吃法层出不穷。两次来扬中,两次吃河豚,扬中的情境大不一样,河豚在味蕾上留下的感受也有天壤之别。个人感觉,吃河豚,如品美酒,总是要以人生阅历做经纬轴,要品过许许多多之后才能比较和辨别。河豚的肉质细糯,尤其是皮,胶质蛋白,入口即化,跟秧草、青笋香气混杂一处时,口舌生香,缠绵舌根,挥之不去。作家储福金兄是吃河豚老手,说当年吃到野河豚时,明显感觉嘴唇发麻,那就是中毒的表现。他这么一说,我们不由得紧张起来,放慢速度,细细咀嚼和品味,生怕一不留神给麻翻过去。品了片刻,未见酥麻,储福金兄就笑,说:你们现在吃的都是养殖的,毒性比野生的低了许多。再有就是现在的烹调工艺很成熟了,放心吃吧。
原来一颗随时准备中毒的紧张心情虽然轻松了些,但河豚毕竟是有毒的。如果河豚没有了毒那还是河豚吗?那个刺激性又何在,不成了“河豚剧毒烟云散,后人啖食空嗟叹”么?在留墨宝的环节,《人民日报》的王必胜兄代表大家献艺,本想写“烟花三月下扬中,正是河豚欲上时”,事先宣纸折叠得急,写着写着,发现地方不够了,尚缺两个字的空挡。有人出主意,干脆省略,就写“烟花三月下扬,正是河豚欲上”。众人齐说好!去掉一个“中”和“时”,诗句竟也可以成立。
烟花三月下扬,正是河豚欲上。一个扬子江,由它所命名之处,无论扬中还是扬州,都显得魅力无穷。扬中有100多年建城经历,而扬州有2500年建城史。扬中以它的100年直追扬州的2500年,不光经济扶摇直上、处处领先,在美食上,他们还打出河豚这块牌子,并通过“河豚”这一喻像,打造出独树一帜的河豚文化精神来,那就是:胆大心细,永不停止创新拼搏进取的步伐。
徐坤,女,现任《人民文学》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1993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小说散文论著等300多万字。代表作有中篇小说《白话》、《先锋》、《热狗》,短篇小说《遭遇爱情》、《鸟粪》、《狗日的足球》,长篇小说《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爱你两周半》、《野草根》,话剧剧本《青狐》,话剧《性情男女》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德、法、俄、日语。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冯牧文学奖,第九届庄重文学奖,首届女性文学成就奖,多次获得《小说月报》大众评选“百花奖”,《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等评选的优秀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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