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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桂林
1960年,我考进县高中。当时,为了培养又红又专的学生,学校有个规定,凡考取高中的新生,必须到江南勤工俭学一年,边读书、边烧砖。由是,从未远离过家门的我,带着青春的畅想和对山那边世界的好奇,踏上求学之旅,在五峰山下,度过了难忘的高一时光。
学校在山脚下的一个古祠堂里。那年,高一新生共3个班,我们1班是清一色来至新坝中学的同学。我们的教室,青砖黛瓦,飞檐峻脊,地位独尊,看得出是古祠的正堂,2班于其右下侧,3班则于其下方。置身门前,居高临下,大有“会当临绝顶”之感。兴许,是沾了“1”的光呢!教室门前走廊及向下的台阶,均用整齐的淡青色花岗岩铺成,显得光亮溜滑。但不知缘何,石面上却可见很多大小不一的凹洼,是岁月的雕琢?还是远古的族人、大江彼岸的学子留下的足迹与心迹!台阶下面,有连接2班和3班的一块不规则平地,既是师生来往的通道,也是我们做课间操的地方。在1班与2班之间的斜坡上,有三株形态各异的参天古柏,历经沧桑,遒劲弥坚,于古祠、于校园都倍添几分神圣和威严。登上五峰山顶,首先寻找的是它,第一眼看到的也是它。
勤工俭学,在我们这些年少的学生看来,就是参加劳动。可到现在总不明白,扬中不是有集体农场吗,为什么偏要过江越岭到江南来?猜想,可能烧砖算“工”吧!
砖窑位于校区东边约里把路的一处山坡下。每星期有一两个下午,我们被分派到窑厂劳动,岁数大的挖土、做砖坯,岁数小的到山上割草。有时,也到学校的菜地里翻地、种菜。
上山割草最高兴了。一是活不重,割多少,是多少,没有硬性指标;再是家乡没有山,走进山的怀抱,可以尽情领略山的风光。爬上山坡,极目远眺,沃野绵绵,烟村隐隐,万千景象一览无余。仰望头顶,峰峦起伏,云雾缭绕,宛若仙境。五峰山位于圌山山脉西段,因五峰而得名,东连圌岭,与报恩塔遥相呼应,西临绝壁黾山,扼守三江,南控润扬古道,北望江中明珠——岛园扬中,巍峨险拔,气势雄伟。峰间有一隘口,曰“汗出”,每从南码头帆渡过江,上岸后,必须沿着崎岖蜿蜒的山道往峰顶攀登。过“汗出”,便可远远望见山脚下最抢眼的古柏和祠堂,俯视山下,便觉心头一热:“出汗了,快到了!”
圌山是结构稳固的石头山,山上几乎没有高大的树木,除了长些山草外,常见的树是马尾松和野栗子。这两种树都很矮小,好像永远长不大似的,这大概与山土浅薄、贫瘠有关,且割草的人不会放过它们,很小就被当烧柴砍了。我们一上山,连草带小野树大“扫荡”,每人割够一大捆,或扛,或拖,运到山下窑边,堆码好,以备烧砖。出于“彰显”忘我劳动的精神,草棘常将我们的手、脸划出一道道伤痕,带着光荣的“标记”,一个个如归巢的鸟儿,你追我赶回到学校。
其实,“工”是象征性的,并不占用过多的时间,我们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高一课程涵盖面广,语、数、理、化、外全线登陆,大家学习热情很高。其时,我们学的外语是“老大哥”俄语,记得学习的时候,老师为了增强我们的记忆,激发我们的学习兴趣,常用汉语标注俄语音节,如星期天“BockpceHbe”,老师用汉语标注为“袜子克到鞋里”,诙谐、形象、易记。时间久了,很多知识都随老师去了,然而,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我仍能用俄语熟练地背诵出来。其中“BockpceHbe”有一个独特的发音“P”,舌尖顶住上齿龈,用气冲击舌尖抖动,发出之音如笛声,似鸟鸣,很好听,却难为我了,我的舌尖不会打转。至今,还时不时下意识地试试,终不行。
我们的宿舍在校区的西边,也有里把路,与学校、砖窑基本上三点一线。宿舍是一座四合院,坐北朝南,后面三间没有内隔墙的通体大瓦屋是寝室,里面整齐地摆满上下双层床铺,除了两名女生外,全班男生都住在这里。寝室明间是敞檐,直通天井。天井两边没有厢房,也没有前屋,但有内走廊,有一个可以关锁的合扇大门。每天,只有上完晚自习才能回到宿舍。由于没有电灯,一个四十多人的宿舍,大家只能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草草洗漱上床。我睡右边间中床下铺,无需爬上爬下,比上铺方便得多。不过,有件事说起来让人好笑。大门右侧的内走廊里,搁着两具黑漆棺材,我特怕,即使白天,一进宿舍,恐惧就悄悄爬上心头,看也不敢多看它一眼,尽管那里面是空的。真令人不解,整个大院子,所有物件都搬光了,偏偏将这么让人害怕的东西搁在眼前?遇到夜半内急,问题来了,心里老是想着门口那家伙,越怕越不敢起来,越不敢起来越内急,一场于无声处的毅力考验,漫长而难耐。等呀等,好不容易听到响动,终于有人憋不住了,我立即紧跟翻身下床,快步赶到天井,心突突直跳,眼睛抬也不敢抬一下。所幸,我的床铺在里面,若是睡在靠天井的地方,可就惨了。这种条件反射引起的心理作用,并非我一人独有,后来,同学聚会时,谈及此事,大家亦有同感,印象极深。
勤工俭学的一年期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困难时期,灾荒与饥饿时刻威胁着人们,学生也不例外,无法避免。尽管我们能享用每月31斤大米的定量计划,但是,由于荤副食品奇缺,人人饥肠辘辘。我们吃的素菜基本自种自给,秋冬以青菜、萝卜为主,春夏苋菜居多,大锅清煮,几乎看不到一点油花花。荤菜更是难得一见,偶有之,也只是打打牙祭而已。饥饿难忍,一有空余时间,同学们都顾不得体面,纷纷到社员采收过的地里找小山芋、萝卜头充饥,女生也去。学校曾尝试用稻草沤制人造淀粉,做饼子,粘秧草团子,大家吃的津津有味。家境好的同学常到附近的小店买5分钱一瓶的桑果酒喝(没有其它食品卖),我身上有家中给的零花钱,但从未买过。我的父母担心我挨饿,翻山过岭,给我送一些糯米、炒熟的米粉等吃的东西。我取一小把糯米放在保温瓶里,用开水煮粥,将米粉调成羹汤,早晚食用。我吸吮着甘甜的米汁、粉汁,深深感念父母的恩泽与家的温馨。
县中江南办学,仅有三届,我和我的同学们有幸经历,可说是一段传奇,一段佳话,也是人生难能可贵的一次洗礼、一次历练。时光荏苒,整整六十年过去,回顾五峰山下勤工俭学的日子,恍若昨天:南码头,鼓满风帆的渡船,第一次载着我驶向大江彼岸;陡峭的山道,草丛中,我第一次看见欢蹦跳跃的小蜥蜴;山脚下,古祠堂教室里旧得褪色的乒乓球台,我第一次在比赛中战胜对手;山顶上,一个肩挎米白色新书包的少年,第一次用依恋的目光回望自己远离的家园……
五峰山,梦开始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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