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川
中国人对鱼有种非常特殊的感情。在中国人的辞典之中,“如鱼在水”是最自由潇洒的状态。“羡鱼之情”是人生最高的标格。“渔樵之乐”是士人最淡泊的境界。原始的庙底沟人将鱼和鹳画在一起,用以象征阴阳交合,祈求多子。汉朝人将双鱼镌刻在铜洗上,喻意吉祥。唐代的高官凡身著绯、紫衣者必佩金鱼袋,以示等级。民间则多绘鱼形,取其谐意祈福,“年年有余(鱼)”当是世俗的最大企愿。
但有一点,我要为鱼鸣不平:古人既视鱼为不可或缺的佳馔,但中国人的“八珍”里却没有它。“八珍”的说法历来不一,民间所说的“八珍”里列有一味鲍鱼,可是鲍鱼却不是鱼,它是贝类。《礼记》里提到的是“淳熬、淳母、炮豚、炮戕、捣珍、渍、熬、肝”,据梁实秋考证是指“牛、羊、麋、鹿、麇、豕、狗、狼”这八味,并没有鱼。有一说是指“野驼蹄、麈沆、醍醐、鹿唇、驼鹿麋、天鹅炙、紫玉浆、玄玉浆”这八味,也没有鱼。还有一说是“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鸮炙、猩唇、熊掌、酥酪蝉”,提到了鱼,但是龙肝和凤髓是无处去寻的虚妄之物,让人对这份菜单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鱼的不入“八珍”,可能是因为物以稀为贵的缘故,鱼是人们心目中的大众食品,并非缥缈神奇的天宫仙馔,它是可望又可及的。刀鱼、回鱼、鳜鱼、鲈鱼都能算得上是贵族,然而要数到名声卓著,最令人垂涎但又最令人畏惧的,要数河豚。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河豚之味美,早在北宋时的苏东坡就已经知道。此位老饕公吃遍全国,是最有眼界的美食家,他首推河豚为第一,这一评价应最具权威性。他对这一美食赞不绝口,甚至称它为“西施乳”,虽然此名香艳过甚,但可看出此公对河豚的高度评价以及喜爱程度。
河豚是一种回游型的鱼,生于长江而长于海中。每年春天来到长江口产卵,沿长江下游一带的仪征、江阴、靖江、扬中、丹徒一带都有嗜吃河豚的习俗,这时的河豚正在生殖发情期,性腺发育,毒性最大,味也最美。河豚的血、卵、内脏和眼睛都有剧毒,食用前全得去掉,还要多用水洗汰干净,烹煮至透熟才能吃。当地人打趣说“拼死吃河豚”,要想不死,就得“拼洗吃河豚”。善于烹饪河豚的人先得具有洗濯之功,洗得干净才能吃得放心。洗河豚之时,要细心检视,一一扒开,把最毒的眼睛、卵和内脏都一一摆放在旁边,最后一一数清,如果少了一样,那就必须要找到,否则混入鱼肉之中,就会惹麻烦,洗,当是免毒的第一道防线。
烹煮,是免毒的第二道防线,烹煮得法,可以把鱼中的毒素杀死,倘若温度和时间不到,都会有致死之虞的。坊间有说法,曾有人贫病交加,想吃河豚寻死,卖尽家产买来河豚烧煮,躺在床上等熟。岂知一觉睡得时间长了,河豚早已烂熟,毒性全无,食后竟然未死,可见多煮就能杀毒。河豚之毒,冠于鱼类,因而河豚的产地往往有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不请人吃河豚。倘若我家烧河豚了,你可以自己带筷子来吃。在吃以前要掏出几个零钱来放在桌上,以示是自己买来吃的,吃死了自己负责任。而且一定是烧河豚的人自己先吃,待等一刻钟后没事了,客人再吃。如果发现有人中毒了,立即灌大粪来解毒。尽管这样,长江的沿岸每年都还有人吃了河豚而死亡,因贪口腹之欲而丢了性命,称河豚为“美味杀手”,恐不为之过。
河豚味之鲜美,非常奇妙。它带有一种邪恶性,犹如诱人上瘾的毒品,在诸鱼之中简直无与伦比。它美而妖,鲜且毒,具有一种诱惑性,令人吃了之后百味不知,所以在筵席上都是最后一道才上。河豚有毒,从外形上一看便知,它的体色极其鲜艳,黄绿斑驳,像是一条菜花蛇,鼓着个大肚子,外面都长满了刺。吃的时候,要将带刺的鱼皮翻过来,用鱼肉裹着再送入口中才行,否则就会刺破口腔。
现在,河豚已被那些冒险的饕客们抬到了天价,一斤河豚竟然卖到了千元以上。请人吃一顿河豚,要化费几十克黄金的代价,恐怕是中国身价最高的鱼了。吃河豚一定要赶在清明节之前,一过了清明,河豚就会全身有毒,再也吃不得了。不过,吃河豚的最大乐趣倒并非只是生理性的,而是在于心理性的。明知河豚有剧毒,却又受不住诱惑,极度好奇的心情混合着恐惧的心理,非常复杂,也非常微妙。仿佛是知法犯法,也仿佛是故意闯禁,带有一种冒险性的刺激,与通奸走私吸毒者的心理差不多。野生的河豚吃在嘴里,舌头上会产生一种微微的麻酥感,这就是鱼的毒素在嘴中的作用。现在已经培育出一种无毒的河豚,可以食之无虞了,吃在嘴里,安全是安全了,却是缺少了那份服毒般的惊险和刺激,食河豚时的情趣就要差许多了。
日本人也喜吃河豚,但日本人的吃法与我们有异。日本人一般不吃煮熟的鱼,他们多是吃生切的刺生,三文鱼、鳕鱼、鳟鱼、鳗鱼的刺生都吃,河豚也是切了吃刺生。不经过煮熟消毒的河豚鱼片,就这样生吃,只是蘸了一点酱油和荠末。庖人鞠躬如仪地端上来,摆在案上,鲜鲜亮亮的,却是怯生生地不敢下箸,踌躇再三,作谦让状。可日本人却是坦然就食,丝毫也不怕毒。但日本供食用的河豚绝大多数是人工增殖的,已经无毒,或者毒性不大了,食之无碍的。
河豚之鲜美,连带它的幼仔都大名鼎鼎,令人垂涎。明清时的诗文中曾屡屡提到,苏州一带有一种“鲃肺汤”,是用鲃鱼的肺来做的汤,味道极鲜美。后来终于吃到了这种闻名已久的鲃肺汤,一碗汤里只有小姆指肚大小的两粒肉,那就是鲃鱼之肺了,可见鲃鱼并不大。再寻书觅典,原来鲃鱼就是河豚鱼的幼仔,这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只因为肉鲜味美,可怜从小时起就躲不过人们的虐杀。
河豚味之美,并不仅仅在于鱼肉,还有一些佐味的辅料。扬中人烧河豚,似乎是无所不用其极,但凡春天里鲜美的料,都会用上去,还要加了鲜笋、秧草与河蚌来烧。扬中是竹乡,平原河洲之上,鲜笋处处。秧草在江南也极其普通,凡有稻田处,便有秧草在,是一种绿肥。但扬中人慧眼发现,用它来佐烹河豚。普通的小草与河豚的鲜汁结合,又鲜又嫩又绿,美味之极。秧草本名苜蓿,是一种舶来植物,原产自西域波斯一带。因其每茎上都生有三枚心状的叶子,被西方人视为是爱情的象征,也是三权分立的象征,爱尔兰等地的国草就是这种三叶草。汉代张骞通西域,带回了汉血宝马,同时也带回了马的饲料苜蓿,马吃了这种草,就会长膘。苜蓿的生命力顽强,几乎播下种子就能茁壮生长。但在北方,它仅仅是喂马的饲料,虽然种植,但不作食物的。只是到了江浙沪一带,才有人把它纳入食谱,视为美味,称为草头。扬中人则直呼为秧草,也叫黄花菜。没有秧草佐食,其味就会寡淡许多,甚至有人评价说,烧河豚里的秧草,要比河豚本身好吃。苜蓿是植物的一大科目,现在已经广泛运用于绿化和栽培,但并不是所有的苜蓿都能吃的。扬中人吃的苜蓿,也由田里自由栽种发展到了大棚栽培,上升到了产业的级别。
肉食者鄙,古人对于嗜食肉者多有不屑,然而对吃鱼者却有好感。一名屠夫会被人所不齿,渔夫却是人人称羡。桌上没有肉不会有人提意见,但是没有鱼就会有人弹铗唱不如归去。骂人是猪是侮辱,称人是美人鱼倒是称赞。古代的君子酸文假醋,高唱君子远庖厨,闻其声而不忍食其肉,却在潭边大谈鱼经,临渊而羡鱼。这一切,都反映出中国人对于鱼的一种奇特而微妙的心态。作为一种文化,鱼已经深刻地印入中国人的心中了。
王川 1947年7月生,江苏镇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镇江市文联副主席,镇江市作协主席,镇江市政府专家组专家。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江苏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至今已创作发表了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了十二部书和五本画册。代表作有《白发狂夫》、《野怪乱黑话石鲁》、《美丑大典》、《一佛一世界》和《五色廊》等。其中《白发狂夫》获“人民文学奖”,因其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荣获罗马尼亚胡内多阿拉省议会颁发的“最高成就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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