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如
《致命的诱惑》,是一部电影的片名。原以为足以致命的诱惑,多与钱财美色有关。
“拼死吃河豚”却让我纳闷了——什么样的口福,能叫大文豪苏东坡感叹“也值那一死”呢?
那味道,太挑战想象力了。
“美食”对于我们这一代,似乎很有奢侈之意。当年讲究吃,是要挨批判的。美食家,一个贬词。听一熟人回忆,他爷爷某节前突然自杀,其奶奶认定,爷爷这样的享乐主义者,死的理由很简单:没好吃的了。被剥夺了享受的权利,毋宁死。
一个人痴迷于美食,会到肯死的地步。
热衷于吃的老人坦言:想吃点好吃的都吃不成,这日子还值得一过?
北大才女林昭,曾用自己的生命,发起对自由权利的呼唤。新近得知,她遇害之前,在狱中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向母亲要美食:“我要吃呀,妈妈。给我烧一锅肉……鱼也别少了我的,你给我多蒸上些鲜鲳鱼,统统白蒸清炖,整锅子端来……好吃,嵌着牙缝了……”附注:“嘿,写完了自己看看一笑。举世皆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致以女儿的爱恋,我的妈妈。”
世上最离奇的事情,是一个临终喊着“我要吃呀,妈妈”的弱女子,让强权害怕到把她秘密枪决,死后还向其母索要5分钱的子弹费。
爱美食与爱自由一样热切自然。作为一名追求自由的志士,没有花腔女高音,没有含泪绣旗的悲壮,却提醒着我们每个人生存的基本权利。
美食,最有日常生活的况味。而享乐者,一度成为革命的对象。
“故乡的滋味,有时是吃出来的。”前不久我在美国一家中餐馆遇到某苏南老乡,一碗“秧草菜粥”,就像普鲁斯特说的小玛德兰点心,把他的思乡之门豁然打开。
谈及故乡,他说脑子里想起的就是“秧草河豚”。特别是扬中的秧草,干净、简约,透着一股子闲气,收集了太多的乡间故事,是餐桌上不老的话题。而美国的快餐,用德萊姆的话,是一种反常的愉悦。因为快餐似乎迫使你:赶快,通常还心不在焉。
他在对秧草的记忆中,惊觉回到了从前的家——
秧草,又名金花菜、草头,古称苜蓿。它随处可见,却常被忽略。60年代天灾人祸,从不上农药并且解毒的秧草,曾是乡亲们的救命草。
成全秧草的,除了江边的水气,还有地气——扬中乃江中沙洲,土质独特。秧草似灵物,叶片长得一波三折,色调很耐看。一寸寸眼底舒展开,感觉清风在洗面——有绿荫围过来了。河豚的鲜灵,秧草会吸纳到它的滋味里;秧草的野香,同样也渗进河豚的气息中。
秧草提供的,是一种过日子的氛围,让人渴望享受那特别滋味。
它是河豚的重要铺垫,像梦的简单布景:疏朗的秧草拢起绿色托盘,凸显河豚的“惊艳”。一如人生的安稳底子,愈发衬出个性飞扬。
想象中的野生河豚颇神秘。十几年前曾被邀去扬中尝鲜,我没敢,不敢义无反顾把小命砸进去。据说电影《河豚》,叙述了一段河豚一样摇晃的感情。“河豚吃起来味美但剧毒,和爱情一样。”
如今人工养殖的控毒河豚,大致无中毒之虞了。但是不是也少了些冒险的刺激,以及想象力的挑战?
最近,我在扬中见识了江里的野河豚。它的样子极可爱,河豚生气鼓成球状时,像个顽童,如一枚半透明的果冻,有观赏价值。可近看,却带许多小刺——是它用以自卫?报载,湖南岳阳今年发现11头死亡江豚。这个数字震惊了公众。
不知怎么,我想起《海底总动员》里的小丑鱼,演绎出那么多精彩故事。也许有些事,是值得冒险去做的——比如它寄生于有毒的海葵中,自己不受其毒素的影响,但依然冲出去保护小生灵……
听说扬中每年往江里放生数万河豚鱼苗。
承蒙扬中人款待,我面前放着一盘“秧草河豚”——当然是养殖的,与别处不同的是游于江水。
先尝了一口作为铺垫的秧草,猛然闻到了“故乡的气味”,舌尖满含清凉感……河豚微微侧着脑瓜,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态,让人不忍触碰。想象的补充是更有味的——我想把它保存在秘密里。
写下这文字的时候,偶尔得知恰逢林昭遇害44周年祭日。于是,愿以这盘鱼遥祭一下。再细细读一遍她那封“我要吃呀,妈妈”的信,以表达对这位爱美食爱自由女子的深深敬意。
赵翼如 1955年出生,女, 笔名:林林、斯人。江苏无锡人。历任江苏《新华日报》记者处记者,江苏省作家协会驻会干部,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传记文学《球场内外》,散文集《倾斜的风景》等。散文《豆芽小姐变迁记》获1985年双沟散文奖、《男人的感情》获1987年《家庭》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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