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吕明

“1+9”，何谓也？这得从我个人关于河豚的记忆说起。

自打记事时起直至而立之年，我素未吃过河豚；我所拥有的是对于河豚的恐惧。

上个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可能是1963年，虚岁6岁的我，不知跟着什么人到本大队1生产小队，俗称高家湾的一户人家看“稀奇”，只见一位老太伛偻着从屋里走出来，一手按在胸前，重复着一句“我不得过奥！我不得过奥！”——原来这户人家的大男孩在何家大港里发现了漂浮的鱼子，饥饿难忍的孩子赶忙捞回家，却不料捞回的是河豚子，几个孩子随即中毒身亡，只有还在吃奶的孩子幸免于难。

于是，恐惧，对河豚的恐惧，一下子盘踞了我幼小的心灵。

不知是不是为了淡化我对河豚的恐惧，双目失明的祖母给我讲了一个扬中人耳熟能详的故事。说是一位家境极穷无以为生的单身老婆婆，决计一死了之，于是买了一条河豚，也不将河豚身上的各种毒素取出清洗，径将纺车劈柴煨煮，待劈柴燃尽，河豚下肚，竟然不死，——原来长时间的煨煮已将毒素分解尽净。幼时的我并没有怀疑故事的真实性，只是在为老婆婆的尴尬处境担忧的同时，反而增添了对于河豚的恐惧。

后来，又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吃河豚中毒身亡的事例，便查找有关资料，想弄清楚河豚毒何以如此厉害。不查不要紧，一查，恐惧感立即呈几何级数上升。因为河豚毒素（TTX）是一种神经毒素，人摄入豚毒0.5mg-3mg就能致死。河豚毒素耐热，100℃8小时都不被破坏，120℃1小时才能破坏，盐腌、日晒均不能破坏毒素。有人测定过河豚毒素的毒性，竟然相当于剧毒药品氰化钠的1250倍。河豚最毒的部分是卵巢、肝脏，其次是肾脏、血液、眼、鳃和皮肤。河豚毒能使人神经麻痹、呕吐、四肢发冷，进而心跳和呼吸停止。因而每当我听到别人描述河豚如何如何美味的时候，从未有过垂涎欲滴的感觉。

到县城工作之后，我竟然有机会而且有时竟至于必须品尝河豚了。那是怎样的难受、不自在啊！一边是主人殷殷盛情，一边是我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惶恐。最美味的部分夹在我的碗里，加意奉承，我却迟迟不敢下箸。“一家烧河豚，家家闻香味”，“不吃河豚知百味，吃了河豚百味无”，——朋友们的思想工作并没有打消我的顾虑，直至饭局终了，我才勉强夹了一丁点放在嘴里，放凉的河豚肉，全不见有何鲜美，终于没有咽下，悄悄吐在餐巾纸里了。现在想来，真的是暴殄天物，但在当时，我真的是无法逾越自身的心理障碍。即便河豚鲜美至极，无奈心中的巨大恐惧关闭了全部味蕾，避之唯恐不及，河豚美味的诱惑力便自然而然一再缩小至毫不起眼的“1”，而长期形成的对于河豚的恐惧却膨胀为遮天蔽日的“9”，“1”与“9”的对峙，让我如何甘其味而食其肉？

……后来我终于吃了一回河豚。同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不遗余力地做我的思想工作，一曰河豚中毒，当在15至30分钟之间，半小时过去，绝对没事；二曰河豚养胃，春天吃一回河豚，一年不闹胃病；三曰店家大师傅经验丰富，绝对可以信赖；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接着又让服务员将剩余河豚端去加热，到这地步，我实在被逼无奈，只得将心一横，大吃而特吃，鲜美的感觉的确很难用语言表达，天下至味确非虚言，原先对“拼死吃河豚”一说颇不以为然，现在终于有点儿理解了，——但中毒的感觉似乎也隐约出现了，嘴感觉有点麻，心脏感觉有点闷，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回家躺在床上，不敢立即入睡，直至眼皮打架，方才一觉睡到天大亮，赶忙起床，发现昨晚的所有不适已经了无踪影。

但心理障碍并未就此拆除，面对香喷喷的河豚，依旧很难如面对青菜萝卜红烧肉一般下箸，常常是磨磨蹭蹭的待别人吃完，我碗里的还是原封未动。等到确定无疑没有危险，我又消去了吃的勇气了。因为此时有一种感觉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似乎别人都在为了我而试吃，这样一想，自己的人格便大有问题，——我有什么资格、什么权利让他人为我试吃呢？内心纠结的结果是干脆宣布：我不吃河豚。

可最近几年，我心中的阴影居然于不知不觉中消逝无痕了，简直就像深秋时节万里无云的蓝天，密雨淋浴过后的草原，瀑布漂洗过的山峦，却又看不出“洗”的痕迹，似乎天生如此。原先膨胀到极致的恐惧感，似乎眨眼之间，立马化为乌有，留存的，惟有天地悠悠、唯此唯美的显意识与潜意识。原本毫不起眼的“1”，现在是身价陡增；原本笼盖四野的“9”，现在是烟消云散。如今面对令人垂涎的河豚，如果我没有率先下箸，多半是出于对长者的礼让，或者是对后生晚辈的关爱。目前的我，竟至于对河豚汤情有独钟，无论主食是面条还是米饭，我都要倒一点河豚汤，扒拉一口，鲜香满口，那种鲜美劲儿，无与伦比。

我常常想，从“1+9”到“10+0”，这一过程的转换，到底是如何实现的呢？也许是成功举办了8次全国性的江鲜河豚美食节？也许是扬中荣获了“中国河豚美食之乡”“中国河豚烹饪科研基地”的殊荣？也许是扬中拥有一批海内外一流的河豚烹饪大师？也许是扬中人独特的的烹饪秘技，对河豚进行了无毒化处理，使河豚所有部位包括“河豚肝”、“河豚籽”都能食用，让所有的人都能放心地吃，大胆地吃，毫无顾忌得吃？也许是全国各地涌到扬中品尝河豚美味的食客已达几十万，却不见一例安全事故？

理由可以找出许多条，哪一条最重要，一时还真的说不清楚。但有一点那是肯定的，那就是经济发展了，科技进步了，社会文明化程度提高了，小小的扬中岛确实在稳执河豚文化的牛耳了。——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苏轼的两句诗：“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是啊，我的对于河豚的恐惧，是那个时代的乌云在我心灵上的投影；世易时移，往日的乌云早已消散干净，天朗气清，艳阳高照，我的心灵变得一片澄明，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