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长江三鲜本来并不为扬中独有，沿江的南通市、江阴市，都有河豚之乡的盛名，可唯有扬中，将河豚美食展示成一种产业，一种文化，将扬中推向了全国美食之乡之高境界。

美中不足的是，现在真正的长江河豚是少之又少了。每每说到长江河豚，就勾起我曾经和一位渔民大伯一起捕河豚与品尝河豚的美好往事。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幸乘上港湾里的船和渔民们一起出江捕河豚。

开始长潮了，一只只船儿射出港口。我坐的那条船只有老夫妻俩和一条黑狗。大娘后舱划桨，黑狗开始不信任地在我腿上嗅嗅，就和大伯一起蹲到船头去了。大伯告诉我：“现在天气还冷，鱼儿少。昨天两潮弄了二、三斤刀鱼，一靠岸就给抢光了。河豚更贵，捕一条不容易，太少！”说着，船已到了一杆竹标旁。“怎么看不见网和浮子？”我们是鱼钩，浮子在水下呢。”“那钩子呢？”“鱼钩沉在江底。”大伯做着手势。“年纪大了，只能放三道钩，就三道也一万多把呢。”“一万多把，那不在水下砌了一道墙？”“不砌墙怎捉到鱼？”说完，大伯便跪在船帮上，开始排钩了。排钩，就是把水底的鱼钩一把把拎上来，有鱼就捉住，没有，还把钩子放下去。

大娘划桨，大伯排钩，狗蹲在船头，尾巴扫着船板，两眼盯着大伯手中的鱼钩。船儿慢慢地有节奏地朝江心驶去。

风渐渐大了，哗哗地从天际涌来一江的浪。浪，越卷越高，船儿，一片柳叶似的随浪颠簸，一下子船头高高昂起，直飞浪巅；一下子又翩然下降钻进谷底，船尾翘上天，一上一下直颠得人发晕，坐也坐不稳。看看四周，其它的船也似一片片柳叶，一会儿埋进谷沟，一会儿被狠狠地抛向顶峰。水，变成了黄色，远看，水天相接，太阳也给染上一层淡黄。天地间一片茫茫。大自然这么桀骜不驯，小小的船儿活象一只蜻蜓在顽童手里，任凭它扭捏摔打。我心里不禁有些发慌，而大伯弯下腰去，继续排他的钩，任波颠浪打，岿然不动。看看狗，狗伏了下去，还是双目注视着老人的手，神奇的是尾巴还在空中晃着，悠悠的。后舱，大娘整个身子压在桨上，一前一后地奋力划着，紧张、沉着，将船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推进，应着前舱的动作。我的胆壮了，急忙拿起桨，帮起忙来。因为我看到了大伯大娘那刚劲的手，坚定自信的目光，看到了人类能够战胜自然的力量。

小小的船儿在风浪里颠簸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开始第三次排钩了，前两次只收获五、六条刀鱼，河豚，连影子也没见到。我有些泄气了，老人的收获和所付出的太不平衡了。第三道钩也快排完了，边刀鱼也没有再见到过。几乎在没一点希望的时候，啊哈，一条圆嘟嘟的河豚真的到了大伯手上，正脱钩，可猛然一个浪打来，船头高高竖起，紧接着又被重重的摔进谷底。大肚子河豚用力一甩尾巴，就要挣脱了。狗，倏地向前一蹿，四脚趴住船帮，头伸到江水里，一口咬住了河豚的尾巴，大伯双手闪电般一抄，在水面上将河豚紧紧卡住，两把鱼钩深深地扎进手指，血立即染红了双手，又一个浪打来，血被冲洗干净，又被染红……可大伯没有松手，十根梨树枝似的指头敏捷地动作着。钩脱手了，鱼进舱了，大伯还是先前一样跪着，一切还是那么协调，和谐。狗，看着舱里蹦跳的河豚，高高地竖起尾巴，摇晃着。

不管鱼多少，我们三人算是凯旋而归了。这次所有出江的船只有我们捕到了一条河豚！大伯捉起河豚要杀，我一把按住他的手，“您别动，还是留着卖吧。”“你，唉！”大伯看着我，眼里闪着火花。“我就短这几个钱？船上的规矩，来了客人得吃饭，你看不起我们，不赏脸，现在就走吧！”话，火爆爆的，却带着一股深深的情感。

我留下了。大伯收拾着河豚，高兴得连连叫着老婆子，让忙这弄那，紫铜色的脸上放着孩童般的光。大娘却把全部的喜悦用在手上，将碗筷忙得叮当响。狗围着大娘的腿，这儿闻闻，那儿嗅嗅。

马上就要尝到河豚的味道了，心里自有一种美感，可我又担着心思。剥蛇似的将皮一拉，鱼籽一拖，这儿一抠，那儿一剜，在港里三荡两荡就下锅了。一到三分钟！记得人们曾说过，杀河豚得很小心，眼睛，搭子血得洗干净，特别是籽不能搞破，否则鱼籽到处钻，很难洗尽，锅里只要有一颗籽就会出危险。一般人杀一只河豚得半个小时，可你看大伯他！大娘则将锅子烧得“丝啦丝啦”响等着。听说煮河豚也有许多讲究，肉不能烧焦，否则吃了得死，铲子得放进锅里一同煮，假如有一点点生血的话，吃了也要死。真是九死一生。而现在俩老人又是这么不当回事，看来我今天得准备舍命了！

我坐在前舱，不大会儿，大娘就把一盆香喷喷的河豚递过来了。看着烧得鲜黄的肉，快流口水了，可就是不敢下筷子。大伯好象看出我的心思。“哈……来，没事。”说着，就挟了一筷子慢慢品尝起来。“来来来，保你没事。”大伯用筷子点点碗沿。看着老人那么自信，我挟了一块肉，没吃，闻了闻，觉得有丝丝淡淡的清香，像那秋收后田野的雾，举远点看看，那肉雪白，像蓝天下的一朵白云。慢慢进口一尝，十分的鲜，非常的嫩。“吃吧，没有事的。”大娘见我吃了，又挟一块送到我碗里，怂恿着。“大伯，您杀河豚怎么那么快？”“噢，哈哈……怪道你不敢吃呀。放心，这是老天吩咐过的，河豚不毒打渔人。其实杀河豚也没什么，几样要紧的东西一除，放心好了。也有人把河豚杀好了一腌，隔年拿出来吃的，保险了，可那不是河豚！只有这活蹦乱跳的，才来劲！噢，你看我光图了说话，来，吃吃吃。这，河豚皮，你尝尝看。”老人口到手到，早挟了一大块送到我面前。河豚皮，此时看去还满是肉刺，黄褐色，样子吓人，可一到嘴里，轻轻一呡，呵！直觉得满嘴的香肥鲜嫩，直透肺腑，慢慢一嚼，那美劲，简直咀嚼尽了人间美味。此时我才明白，难怪在外地工作的扬中人每到河豚时节常常要赶回家乡吃上一顿河豚，难怪人们为了吃河豚而愿意舍命了。我想，人类打从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起，就是为了追求美，创造美，享受美而生存奋斗的。而需要用生命去追求的美则更深沉、热烈，虽然人们常为此付出代价，但并不因此退却，正像人们在征服大自然中付出代价并不止步一样。生活中只要美存在，人类就会去征服它，追求它。

不知什么时候，狗也到了前舱，摇着尾巴在听我们说话，用它那汗涔涔的鼻子在盆边嗅嗅，但始终不挨盆子。我急忙挟一块肉给它，看着它不慌不忙地吃下去。大伯伸出手，一把把狗拉过去，摁趴下，摸抚着，“这东西蛮有灵性，要紧关头常常帮上忙。”狗似乎听懂了主人的称赞，尾巴甩得更欢了。“只要有人吃的，总少不了它一份。”……小小船舱，坐着还难直起头，我们的心却畅快宽阔得到了大海一样。

我终于也尝过了河豚的味道。饭后，那股鲜美还久久地留在心里。不过，使我觉得更美的是渔民们为人类创造美的生活和他们征服大自然的意志与勇敢。你看，辞别两老人时，他们忙得只站在船舱朝我笑笑，说一声“再来玩！”就又弯下腰忙去了，又准备赶晚潮了。

狗呢？站在船头，看着长江里的白帆，悠悠地晃动着黑色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