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
童年,我跟随父母在扬子江边的小城泰兴读书。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在当年的小城,好歹算得上“高薪阶层”,因而菜市场里的各色江鲜,隔三差五总能在餐桌上见到。著名的“长江三鲜”中,刀鱼算是大路货,三五毛钱便能拎回一串。回鱼我家里倒不常买,不知是不是价格贵了。鲥鱼在当年就是稀罕物,卖时不论条,而是宰杀后剖成两半,分割成片,按片出售。我父亲曾经痛下决心,花五块钱买回一片,让全家人尝了一次鲜。为此文革到来后,父亲被邻居揭发吃过鲥鱼,居然也成了一条罪状,曰“资产阶级生活作风”。
河豚也是江鲜,而且算得上江鲜中的极品,古人云“拼死吃河豚”,说的就是这玩意儿对舌尖的诱惑。然而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河豚”又是一样让我们谈之色变的东西,年年春天,我们会听到各种传闻,哪儿哪儿吃河豚死人了,哪儿哪儿一桌子多少人进了医院,总之都是心惊肉跳的事情。那时候河豚多,且价格便宜,因为食客享用时要冒险,不是所有的人民大众都有冒险精神,相比口腹之欲,生命更值得珍惜。所以,我小的时候,父母严禁河豚进门,我在江边长到成年,长到出嫁生子,都没有见到河豚的模样,只能在心里想象一下它美妙的滋味。我的父母倒都是吃过的,是在他们下乡劳动锻炼的时候,农民的筵席上偶尔会见到。据我母亲描述,一桌河豚要有五六条七八条之多,红烧出来,拿脸盆盛着,河豚底下垫厚厚一层青菜,为着吸油,解腻。一家烧河豚,全村人都闻到香,存心隐瞒都瞒不过去的事。河豚烧妥,主家不作兴请人入席,只在桌边摆几双筷子,有同好者路过,自己过来坐下,抓筷子就吃,生死由命,责任自负。
吃河豚中毒怎么办?搁现在当然是送医院,洗胃挂水什么的。在我的童年,传说河豚中毒要赶紧灌大粪。吃河豚都在乡间,乡间最多的是大粪,若有人中了招,同席者跳起来拿粪勺,冲到屋后舀上一罐子,掐住中毒者的嘴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灌下去。有没有用处?我不知道,传说而已,究其作用,也就是以大粪催吐吧。一想到万一误吃了有毒的河豚要被灌大粪,心里先就有了排斥和厌恶,再美味的东西,我已经没有了兴致。
九十年代中,我写过一本长篇小说,以故乡二十世纪前半页的历史为背景的,后来拍成过一部电视连续剧,叫做《新乱世佳人》,很是红火了一阵子。写那个时代,自然避不开抗战这段史料。我在书中写到一个情节,便是杀敌心切的女孩子用河豚鱼眼和鱼籽毒死了一个日本少佐。故事是编的,所依据的事实是真的,听说那时候河豚师傅烧鱼,清洗过程必须一言不发专心致志,抠出的鱼眼鱼籽要另放一处,清洗完毕后,仔细点过鱼眼的数目,才算完工。
没吃过河豚鱼之前,河豚先给予了我写作的灵感,这是家乡物产对我的赠馈。
平生第一次吃河豚,应该就是在河豚之乡扬中。时间也是在九十年代,扬中的经济刚刚起步,河豚的人工养殖研究还没有提上日程。记得我们几个作家,坐着一辆破破的面包车,颠簸半日后,天色大暗时,黑灯瞎火地摸进公路边一个小饭店,坐下吃河豚。朋友都是饕餮之徒,怀揣一颗作死的心而来,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光奋无比,话语都变得稠密机智。我其实是个忝陪末座的人,平日对吃这件事就可有可无,不愿扰了朋友的雅兴,硬下头皮陪等。半小时后河豚上桌。也是红烧,盛鱼的器具没有我妈口中的“脸盆”那么夸张,却也是直径过尺的一个大瓦盆,上面铺一层肥嘟嘟的鱼,下面衬一层嫩汪汪的秧草作底,汤汁粘稠,香味浓郁,看相上的确有鱼中极品的丰腴。
豚鱼驾到,举座皆欢,人人雀跃异常,口里说一些怕死不怕死的话,筷子争先恐后地往鱼盆里面伸。那一瞬间,说实在,我心里真是有一万个念头奔腾而过。不是别的,万一出点什么事,被人说起来,是在河豚桌上出了洋相,对我一个女人家,真不是好听的话。无奈我又是一个特别义气特别从众的人,别人都吃我不吃,别人出事我独醒,这不是我的风格。短暂的杂念过去,眼一闭心一横,跟上去夹了一筷子,囫囵吞枣地咽下肚。不知是没有细品还是什么原因,终于明白了河豚不是龙肉,鲜美是鲜美,肥腻也是肥腻,毕竟还是鱼,没有超出鱼类的滋味。
底线一突破,接下来还有几次品尝河豚鱼,就非常顺理成章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仪征江边的某个闸道管理处(顺便插一句,所有这种开在闸道边的小餐馆,烹制江鲜河鲜都是一绝),也是一群朋友打伙,简陋至极的大通间,白生生的水泥地,石灰墙,粗制滥造的大圆桌,桌面上吊一盏40瓦的裸灯泡,上来了白汁河豚,红烧河豚,还有河豚火锅什么的。那时候物价还不算贵,一顿河豚宴,实在吃得酣畅淋漓。
吃河豚这种事,真的要到乡野之地,呼朋唤友,捋袖上阵,才有气氛。有一次我们去扬子江边的另外一个城市,在市委招待宾馆,光彩夺目的水晶吊灯下,河豚上菜前,一桌子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人,屏息静气地待着厨师先尝第一口,那感觉很不好,总觉得若出事,自己就是参与谋杀者。
有资深的食客,吃遍河豚,等待的就是轻微中毒的那一刻:嘴唇微麻,目光迷离,身心飘忽。据说这样的状态可遇而不可求。对于我这种纯粹凑热闹打酱油的人来说,我从来都祈求不要碰上这样的时刻。中毒这件事,深浅不由人,你想玩命运,很可能命运嘤咛一声玩了你。不过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碰上个把这样的人,我也不惊讶。
时代翻转,科技进步一日千里,才不过几年时间,河豚完完全全变成养殖鱼,也就成了大众餐桌上的寻常物。客人们来到江苏,主人设宴款待,酒至半酣时,上来一道河豚鱼,每人一客,一个长条形的浅口碗,衬一撮秧草,覆一条河豚,边上附有肝,肋,卷成一团的带刺鱼皮,主人筷子一点说:“来来来,拼死吃河豚。”哪里用得着拼死呢,养殖的河豚完全没有毒性了,恐怕就是吃下一对河豚眼,也照样淡笑风生行动自如了。
养殖的河豚,失去毒性的同时,也失去了野生河豚的至鲜至美,更失去了食用河豚时那种脸红心跳拼死一搏的兴奋和期待。人类社会就是这样,进步和发展,带来的总是某种终结和丢失。没有毒的河豚,烹制起来倒是容易了,但是要让老食客们找回从前的好滋味,却是更不容易了。对于各地美食节上跃跃欲试的专烧河豚的大师傅们来说,这是另一种挑战吧。
黄蓓佳,女,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曾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夜夜狂欢》、《午夜鸡尾酒》、《何处归程》等,小说集《小船,小船》、《唱给妈妈的歌》、《遥远的地方有一片海》等,散文集《生命激荡的印痕》、《窗口风景》、《中国童话》等。作品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儿童文学奖、上海儿童文学园丁奖、江苏省儿童文学奖、江苏紫金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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