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
每到初春,长江下游一带,关于河豚的漫长讨论就开启了前奏,有些话题也许年年相似、老生常谈,但每到此时,犹如人类舌头与一条河流的约会,如此盛大而慎重,如此激情而神秘,它值得人们不知疲倦地反复讨论,并以这些语言铺垫成长长的红地毯来迎接最终的河豚盛宴。
毫无疑问,“拚死”二字首当其冲,冒险主义色彩的死亡阴影谁也躲不过,飘荡头顶如绚丽的云朵。时至今日,即便“去毒”的技术、意识、手段等高度发达乃至过度发达,但举例者言辞凿凿、绘声绘色,列举出若干活生生的例子,远在天边比如邻国日本,近在眼前比如某镇某村,每年都有人为这一口舌的极乐而失去唯一的性命,听上去简直吓煞人。可这样的传说总不免带有一种寓言般的广告效应,反而更为河豚蒙上了一层哥特式的、近乎于冒死偷情般的大不讳之趣味。而且话题进行到这里,人们很容易就会自动决裂、形成两大派别,一派认为,食色性也,因美食而赴死,可谓死得其所,甚至可以说是含笑而死,简直可以名垂食客之青史;另一派则走冷静的理性路线,毕竟生命宝贵至高无上,就算面临大节大义之选也要以身家性命为第一要务,更何况一小小河豚者乎?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往往又会有好事者对此加以评论分析,认为由此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为人、性格、气魄、价值观云云,又是云山雾罩一阵形而上的分析与附会了。
随后而来的话题,一般是动箸之后、鱼入口中之时进行的:关于野生捕捞和人工养殖之争论。当然这并谈不上争,而是论。尽管有着资源啊、水质啊、产量啊、环境啊等无可奈何的背景因素,但众人的意见是一致的:野生的更鲜美、早年的更鲜美,现在呀,啧啧啧,大部分都是人工的,实在大不如前了……这时候,此起彼伏的就是各种“想当年”,这就跟初恋一样,似乎每个人的印象里都有这么一场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鲜美约会。“唉呀,记得那次就两条小河豚,煮了一大锅汤,放进去足足一大脸盘的叶子菜,就光捞着那个菜叶子吃,就鲜得掉眉毛……”“那肯定比不上我那回,说起来已经是十年前了,人多肉少,我都没吃到半块肉,就只舀到一点鱼汤泡饭,一晃这么多年,我从来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泡饭了,稠得粘牙齿呀……”众人说得兴起,纷纷抢占制高点,都认为自己当年吃的那一条是最为正宗的、真正野生的、天下第一鲜美的。桌子上,被吃到一半的河豚静静地卧在盘子里,像旧时美人,她不言语,也许最好的时光已然不在,可她知道她的美色已在江湖传遍,所有男人的身体里都收藏有关于她的最好记忆。
话题再往下进行就更加细腻、更加精致了,这也是区分真伪食客们的小小要素,比如:什么季节吃最好?到什么地方吃最正宗?到这一阶段,往往就讲得专业了、充满各种似是而非的理论,比如关于河豚的生活习性以及它喜欢赌气鼓肚皮的坏脾气、其毒素的形成与浓度以及这种浓度与味觉之间的逻辑关系、其春季洄游的脂肪储备与体力消耗的最佳结合点等等。这个时候,扬中人的嗓门往往是最为洪亮的:扬中这一江中独岛的特殊地形,长江夹口的水域优势,处于洄游黄金分割点的独特区位,某一具体捕捞处的局部水质,甚至包括遍布整个岛屿上的各种河豚雕塑、河豚酒店、河豚景观大厦等等,都成了论据,集中地推向一个终点:扬中的河豚天下第一。如果在座的有靖江人、江阴人……这个话题常常就会绵绵无期了。最终扬中人会十分大度、底气十足地简单说一句:来,吃一吃,比一比就知道了。
到这时候,真正关于“吃”这个动作的话题才刚刚开始呢,随便起个头都能大大缠绕一番——假如厨师今天端上来的是浓油挂壁的红烧河豚,那必定会有人得陇望蜀地提起汤汁赛乳的白汁,有人讲到日本式的刺生料理法,还有人讲到海派范儿的铁板炙烤法;假如今儿河豚的配菜是绿油油的秧草,必定又会有人咂咂嘴提起脆生生的笋尖;又假如有人认为河豚最好吃的部位是微油煎炒过的肝儿,马上有人反驳说是鱼皮才最为淳厚的集大成者啊!也有人认为一切味道尽归其汤汁,甚至有人大摇其头,认为最好的部分全在配料,就是那一撮秧草,最为销魂……
诸如此类等等的吧,人们对于河豚的理解、诠释、追求简直可以说是一桩没有尽头的壮丽事业。想想也对,吃河豚嘛,这么好的事儿,可不就是要这样的当真、这样的兴致勃勃、这样的穷追不舍,才能吃出真正的好滋味吧。
鲁敏,女,现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99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博情书》、《方向盘》等,另有《白围脖》、《镜中姐妹》、《思无邪》等多篇小说入选各种年度排行榜及年度选本。短篇小说《伴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颠倒的时光》获《小说选刊》2006-2007年度读者最喜爱小说奖,《思无邪》获2007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获2007年第六届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年度青年小说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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