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自认为走遍中国的你,是否去过这么一个城市,它被誉为河豚岛。
如若,这是个抢答题,倒是我不幸贸然留下了按键记录。北国料峭的三月,文坛名宿从维熙老先生建议我随一个采风团去扬中看看。扬中?我所有旅行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它的雪泥鸿爪,于是误判为李白式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可是,从老却吟出苏轼的诗来:“正是河豚欲上时”。
一路南下,朋友的短信紧追不舍:“非得要去冒这个险吗?”
当然指品尝河豚。一个号称西北狼的大男人,我如果非得纠结“拼死吃河豚”的典故,非得探究扬中被誉为河豚岛的前世今生,非得追问那些为了一张馋嘴殒命天涯的一个个悲壮实例,难免矫情了。平时行走江河湖海,遍尝美味,唯独没有对河豚下箸,这次直闯扬中,分明就是偏向虎山行了。在内心,扬中即便不像蛇岛、狼屿、虎山那么可怖,而河豚纵然也是经过江南名厨特殊处理过的,但是为了一张犯贱的嘴,却要扛着一条命去,发毛是难免的。好在,下箸之前,先入为主的岛上风情,多少稀释了心理的云遮雾罩。这里四面环江,仿佛万里长江一路轻歌曼舞之后,在苏南大地突然一个华丽转身,以扬子江的名义打了个美丽的蝴蝶结。这个结,就是河豚岛了。放眼时下,城里人羡慕乡下,乡下人渴望城里,却往往苦于时尚与田园不能兼得,而河豚岛不大,也不小,水陆面积方圆三百多平方公里。岛上有江,江上又田,田中有城,城中有乡。大厦、楼阁、花园、工厂、小车点缀在纵横的阡陌之间,你根本分不清这是城市的田园,还是田园的城市。脑海里冒出一个文题:河豚岛记。本想随兴吟来,疑有攀附桃花源之嫌,只好忍了。
“下辈子来这里,城里人当了,乡下人当了,还赚一个岛。今番,先为河豚一死再说。”忘了这是谁的感言。记着又如何?它已属公共话题。
上桌了,是河豚。主人率先执箸,口气凝重庄严:“按惯例,我先尝第一口,半小时后若无碍,诸位可饕餮也!”明知这是戏法,却做足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与悲壮,有此担当与大爱,男女纷纷举箸,人人俨然荆轲附体,眼中的河豚,当然就是秦王了。河豚吃法可谓五花八门:清蒸河豚、红烧河豚、生涮河豚、煲汤河豚……神秘、刺激、传奇笼罩了我,骨子里分明在较劲儿:“呔!本秦岭何惧也哉。”
扬中人把河豚之美概括为:味鲜香,肉肥嫩,汁浓醇。在我看来,河豚纵有千般之好、万般之香,前人有了“正是河豚欲上时”,我纵是满腹经纶,也不好画蛇添足了,何况同行的王宗仁、徐坤、叶延滨、范小青、叶兆言、黄蓓佳多是感悟人间美食的老手。酒过三巡,满桌杯盘少有进展,唯独河豚早已皮尽、肉无、汤干,就那盘子,光可见底,如猫舔过一般。吃出这等傻样儿,倘若苏轼在世,不知是否捻须窃笑,引出戏言。大家谈到一段逸事,说是二十年前从维熙率团莅临河豚岛,灵感迸发,欣然挥就美文《学一回苏东坡》。千年一学,今人仿古,成就一段佳话,至今被扬中人津津乐道,惹得各路文人墨客纷至沓来,风卷残云之后,吟诗作赋,字句之间,尽显河豚美味。主人问我感受,我冒出的竟是:“饕餮之后,我成了一条好汉。”
文人充好汉,自信与风雅就无端地荡漾了。是夜,岛上一弯明月,江边一片蛙声。我信步走进渔家,与大缸里游弋的河豚默默对视。五六条河豚游来游去,自由自在,渐渐的,所有河豚的肚子鼓了起来,越鼓越大,一个个变成了膨胀的圆球,雪白的腹肌一如凝脂白玉。记得有道河豚菜,是叫西施乳的。“欲把河豚比西子”。江南人的文化思维,难免让我心猿意马。突然,耳边传来一句嫩嫩的童音:
“叔叔,它是被你撑大的,你在它肚子里享福呢。只是,你不知道。”
我怔了一下:“何以见得?”
“我爸爸是打渔的,他说,吃河豚,被河豚吃,才有了河豚岛。”
只言片语,意思却深不见底,耐人寻味。而孩子的父亲——河豚岛的主人正躺在两棵竹子之间的吊床上,享受着明月、香茶、油菜花、车载音乐带来的惬意。我不大懂得苏南话,但有一句是辩得的,主人说:“日子嘛,冒点险,才有滋味了。”
听到这里,感觉河豚岛已不仅是一个岛了。河豚从大海与江河之间洄游的神秘性,它体内那蕴蓄的剧毒,它与万千鱼类的同与不同,早已与扬中人构成了一种关系,我一时无法总结这种关系到底是什么,但这种关系形成的生活链、经济链、文化链、精神链一定腌制进了扬中人的日子,融入了扬中人的性格和血脉。儿时翻画报,记住了一幅当年解放军横渡长江天堑的老照片《我送亲人过大江》,今番才知,照片中那位划桨的大辫子姑娘,就是当年岛上的渔家女颜红英。河豚再凶,岂能凶过枪林弹雨?十九岁的渔家女,硬是一桨,又一桨,把解放军送上了火光冲天的对岸……
我宁可认为,河豚文化就是扬中的胎记。环游全岛,看到很多建筑、雕塑、服饰、工艺品、路标上均有关于河豚的种种符号,我不再大惊小怪。河豚岛分明就是河豚的化身,而河豚分明就是河豚岛的灵魂。当一方水土的文化,看得,吃得,喝得,思得,悟得,这样的美无疑充满了蛊惑,笼罩了神秘,遍布了传奇,再有,弥散着一种凡俗日子的娇艳和悲壮。在岛上,你无论身处何地,都有一个巨大的闯入者让你的目光回避也难。你闯入河豚岛,它同时就闯入了你,它便是矗立于扬中园博园江岸边的六十多米高的中华河豚塔。它威风凛凛,金光闪闪。它飞翔的定式,既是一种宣示,又像一种挑战。它居高临下、唯我独尊的姿态全然拥有了普天之下所有河豚的世界。身临其下,每个人似乎被这个世界淹没于人间烟火。
“适才品得河豚真味,而河豚岛已经把我们一口吞了。”有位学者感慨。
此话,只有我能品出别样的风味,因为他们都不是那对扬中父子的听众。我在想,河豚并非扬中独有,可是,从今以后,河豚岛之外的河豚,我可吃得下?一句打油诗突然从脑海里鱼跃而出:“扬中城里有扬中,河豚岛外无河豚。”
这样的句子,我必须自恋地认下。江边回眸,金灿灿的油菜花让河豚岛一枝独秀,而周边的镇江、扬州、常州、泰州反而成忠实的绿叶了。倒是一条横幅让我乐而开笑,上书:烟花三月下扬中。这就算不得扬中人的幽默了。人家李白夸扬州,你用得着沾那荤腥吗?又不是英雄气短,人家有人家的烟花,你家有你家的河豚嘛!他日再来河豚岛,谁要再拿“烟花三月”诱我,我用不着拿苏轼拼李白,用打油诗轻轻一挡就够了,除非你肩膀上扛的,不是一张嘴。
北上返乡,从老电询感受,我答:扬中城里有扬中,河豚岛外无河豚。
从老惊问:“妙!哪个朝代?何人所作?”
我答:“今朝,无名氏。”
秦岭,现任天津市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小说集《皇粮钟》、《绣花鞋垫》、《借命时代的家乡》、《杀威棒》等。多篇散文被编入《五年制实验小学语文课本》以及全国高考试卷,小说曾登上中国小说学会2007、2011、2014年度全国小说排行榜,获《小说月报》“百花奖”等10多种奖项,被改编的5种剧目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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