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
谁知道扬中这个地方?
当环境文学研究会的高桦女士邀我去访问扬中时,我误听成扬州。她在电话中反复纠正我说:咱们顺访扬州,主要是去看看扬中。这是长江里一个江心城市,长江水从两侧分流而过,可以称之为长江第一个岛市。
我马上反诘她说:“我只知道长江有个崇明岛。”
她说我此言差矣。崇明岛一面环江,一面环海;而扬中市则完全是浩瀚长江的怀抱之中的一个新生婴儿。她说这个婴儿岁数也不算小了,历史记载可以远溯到几百年前的宋朝;说他是新生婴儿,含义是在改革开放年代,小小扬中干了一番了不起的大事。她大概担心我撂挑子,煽情地鼓动我说:“维熙,我知道你惜时如金,但是此次扬中之行,我保证你对时代会有所感悟,能写出文章来。我已经先行去过扬中了,我的感觉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我有点动心了,但还是没有能答应下来。因为高桦女士极善于公关,我手头正在夜以继日地耕耘着一部长篇小说,万一只有轻舟戏水地长江之游——虽然那也是对我身心的松绑,岂不是虚掷光阴于长江的波光水影之中了吗?我答应高桦女士,容我考虑一下,因为轻车肥马的游山逛水,非我生命中之必需。
放下电话,我找来中国地图,在长江流经的江苏省境内,寻找了好一会儿,才从靠近镇江及扬州的地方,看到一个米粒大的标志,它斜卧长江江心;再看文字说明,好家伙,这颗“米粒”在长江江心占有300多平方公里,由4个小的沙舟勾连而成。这奇特江心城市的形成,本身就撩人遐想;长江洪水泛滥时,这沙舟之市何以能不被狂涛席卷而去?一连串待解的X,引起了我的好奇。因而,当高桦第二次给我打来电话时,我说:“行了,用不着老妹子再动员了,我去——”
去扬中采风团的作家成员,可谓老少皆全。老的有年过耄耋之年的雷加、冯亦代,以及远征过长城尽头楼兰、攀登过西藏高原的亦代夫人黄宗英;与我同辈的作家和编辑家,除了赵大年之外,还有章仲锷和高桦夫妇;小字辈中有近几年红透文坛的先锋派女作家陈染和徐坤。小小的10人采风团,方方面面的代表人物都有,可算是阵容强大。
待我们在南京飞机降落时,已然引起我的奇怪:扬中市来迎接我们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童国祥、副市长陈善荣,竟然都是长着娃娃脸的年轻人。见一芽而知春,由此我断想扬中有可能是个生机勃发的青春城市——改革开放的年代,太需要给有宏达抱负的青年人插上双翅了。
车子穿过镇江时,在镇江风景区稍事停留。当我们在天下第一泉,金山寺和刘备招亲的甘露寺漫步时,备感到沿江城市的春意盎然——至少不下20对青年男女——男士西装革履,女士披着拖地婚纱,在公园举行结婚典礼。雷老见此情景,连连称美,我问雷老美在哪儿,雷老反问我:“你结婚时,有这么个场景吗?”
我说:“没有,当时我身穿四个兜儿、千篇一律的中山装。”
雷老得意地说:“是啊!时代到底不同了。”
我反诘雷老说:“你呢?是不是见景生情又忆起了‘那棵树’的故事?”
所谓“那棵树”的故事,是大年对我讲起雷老一段难忘的往事:雷加是东北人,当他年轻时从丹东参加革命的时候,曾在沿街的一棵绿茵织伞的树下,与一个16岁的小女孩亲嘴吻别。尽管经过了几十年的岁月轮回,而今的雷加已成白发老翁,但仍难忘他的初吻。前几年,雷老重返丹东,参加该市为他笔耕几十年的庆典时,大年应邀与雷老同去了丹东。会议间歇之际,雷老曾偕大年,去沿街寻找那个永不褪色的记忆——就是曾为他和她在头上支撑起绿伞的那棵初吻之树。几经寻觅,那棵树终于找到了,但那棵树已然像雷老那般,没了嫩枝绿叶。当然那位16岁的小女孩,早已像鸟儿一般飞离了树穴——雷老在那儿留下了难忘的少年维特之悠悠情思。
这个故事,大年在飞机上就对我说了。这时,我正好把故事拿来,反“将”了雷加一军。在我看来,如果生发一下其中细节,完全可以写成中国式的《廊桥遗梦》。雷老怕是见景生情,想起那早已逝去的“丹东遗梦”来了吧?!
雷加已然耳背,当他通过助听器听清了我在追寻他的往事时,便连连矢口否认,他说“那棵树”是赵大年创造出来的“雷加轶事”,而眼前这一对对情侣,才是活生生的现实。而一个个新娘婚纱拖地在公园中与新郎漫步,不要说与雷加、亦代这一代人拉开距离,与我和大年、仲锷这一代人拉开距离,就连年轻女作家陈染和徐坤,怕也是一生与之无缘了。
最为有趣的是,挂着拐杖、步履蹒跚的雷老,在此情此景当中,当真来了昔日驻足常州的苏东坡居士的憨稚,并效仿了东坡居士的“老夫聊发少年狂”,竟然一次次伸出手来,向新郎新娘讨喜糖吃,可惜的是,那么多对新郎与新娘无糖施舍给雷老吃,因而雷老到头来两手空空,此举逗得采风团的文友们开怀大笑。
我们这些北国来者,实不知南国新郎新娘何以如此悭吝?扬中市委宣传部童部长为我们揭开谜底说:“第一,他们不是来公园举行婚礼,而是在婚礼前或婚礼后,来金山寺默求法海禅师,保佑他们爱情永驻的;其二,各位不要忘记了当前的时尚,今天是5月18日,它的谐音是‘我要发’!”
这真是一语道破迷津。使我这个伏案桌头上苦耕的作家,瞬间认识了经济大潮涌动的江南。我们行程的终点是扬中,昔日扬中是隶属于镇江的一个县,由于近年来经济迅猛腾飞,已经由县升格为市,并成为万里长江上的一颗耀眼明珠。
当天下午,车子开出历史名城镇江(镇江曾在晋时出过闻鸡起舞的祖逖,在宋时留下“梁红玉击鼓抗金兵”足迹的地方),过环绕于扬中南侧的长江。在我昔日的印象中,跨江大桥一共有三个:南京、武汉、九江,而当车子停在又一个雄浑大桥桥面时,我有些愕然:“这第四大桥什么时候建的?”
“1992年至1994年。”长着娃娃脸的童部长回答,“通车于1994年秋季。长度为1160米。”
“耗资不少吧?”我望着江面上穿梭如织的往来船只。
“没用国家投资。”
“那么是属于省建的了?”
童部长嫣然一笑:“由于过去我们的宣传工作总是赶不上形势的发展,因而知道这座桥诞生过程的,就更为数寥寥了。这座跨江大桥,没用国家和省里一分钱,是我们扬中人自筹资金建起来的。”
我当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昔日名不经传、被长江揽于怀抱,不足30万人口的小小沙舟城市,怎么会有建造这座气势雄浑大桥的潜能?我看了一眼我的文友,他们似乎也被这个童话惊呆了。雷老因为耳背,反复重复地提问同一个问题:“什么?是你们自己自筹资金?”
“你们怎么能拿出这么多的钱呢?”
面对半聋的雷老,副市长陈善荣只能用狮吼般的声音回答:“是!是!就是扬中百姓自己干的。”
此时,长江正在日落,波光水影中跳跃着火焰般落日余晖。两个先锋派女作家,忙着在第四长江大桥桥栏上拍摄着奔腾长江的壮丽身影。离江桥不远的地方,有个轮渡,副市长说,那个轮渡是昔日扬中人走向沙舟的南行通道,由于长江大桥的落成,那儿已然“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野渡无人舟自横”,与长江大桥上车水马龙、南去北行的车辆,形成了鲜明的历史反差。为了觅踪这个江心岛市昨天的历史与今天的姿容,当夜我在灯下打开扬中地方志,它把我的思绪牵引到远古。我们中华民族的两条祖母河——黄河与长江,已然在这块黄土地上流淌了几千年了。我曾觐见过黄河,黄河的泥沙沉积比长江要高出不知多少倍,但黄河没有能孕育出一个河心城市。但是我落脚的美丽城市,却是长江沉积出的一个“产儿”。能找到有关这座江心城市起源的文字记录,可以远溯到东晋时代,由于长江洪水泛滥时像野马般南冲北撞,缓流的江心开始有了这块沙舟。到了大唐年间,沙舟上开始有了人间烟火,但由于这儿是长江中心的一块跳板,从唐宋开始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宋朝一代忠良韩世忠曾在这块人烟稀少的江心跳板上,抗击过金兵渡江南侵。到了明、清年代,因战乱与自然灾害不断,躲避到这块沙舟上的百姓越来越多,人们祈求太平,因而得了个“太平洲”的美称。到了民国三年,管辖这块沙舟的官员,因避开与安徽、浙江的太平县同名,取起特殊地理位置为名,更名扬中——即扬子江中的一块冲击陆地之含义。在此历史期间,军阀割据,民不聊生,从东、西、南、北、中逃往扬中的难民越来越多,难民聚集的地方或囤田、或捕捞,开始形成了一个个自然村落。但这儿是龙口里噙着的一块肉,长江每一次施暴发威,都有来此求生者连同家舍毁于洪水之灾。一道简单的小学算术题是:这儿地表海拔4.5米,而每次洪峰席卷而来时,都高达6米、7米,扬中成了一口积水的大锅。
夜读扬中的历史资料,更使我对这座城市的今日感到好奇。推开宾馆的窗子,涌进我眼帘的是满城灯火,由于一座座高楼的遮挡,我无法极目长江夜色,但夜航轮船的汽笛声声,悠长而嘶哑地飘进我的耳鼓。那声音像个垂暮的历史老人,在叙述着他身旁这座城市昔日的沧桑故事:在解放战争中,陈毅来过这块江心跳板,叶飞将军在这儿整编过部队;到了百万雄狮下江南时,这块永不沉没的“诺亚方舟”,曾经留下过雄狮飞渡天险的足音。此时,那一缕缕远去的历史足音,幻化成了时代的乐曲——就在离窗口不远的地方,是一家“卡拉OK”歌厅,从那儿飘出来那首“东方明珠”的歌声,唱歌的是个女孩,她歌声柔弱婉转,若同天宇间的一线游丝,十分挑逗人的思绪和遐想。我想,“东方之珠”在哪儿?长江环抱中这个不夜的璀璨明珠,该是东方明珠中的一颗吧?!
门没关,高桦推门进来,她是来取报销机票的,见我凭窗眺望,神色痴呆,便调侃我说:“怎么样,值得一来吧?”
我把机票从口兜里掏出来递给她,对她的提问没有回答。我觉得感官印象,离一个结论还有距离,我还要看看。
“你知道冯亦代和黄宗英两口子怎么说”,高桦是个爽直的女性,说话从无遮拦,“他们说这儿是快神奇土地,有点相见恨晚。”
“是够神奇的,长江大桥就是一奇。”我说,“建桥花了1.5亿,而城市人口只有28万,这笔款子均到每个人头份上,可不算小呢!”
“人家拿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
“今天车子进城已然天擦黑了,明天你去看看市容,串串平民百姓的住舍,结论就明晰了。”
“这儿经济发展总比不上珠江三角洲吧?”
“这儿是长江三角洲。”
“你怎么知道?”
“明天你听听市委书记的介绍,就会一目了然。”
我说:“作家不太相信耳朵,而更相信眼睛。”
高桦开玩笑说:“难怪1957年,你要马失前蹄,你这个人,思路常常是逆向推理。”
我说:“吆喝的是卖主,挑剔的是买主。在市场上,买主对看不上的货色,不屑一顾;我既然对扬中发生了兴趣,自然对扬中的印象颇佳。”
“行了,扬中经得起你观察。”高桦说“要是你真的动了感情,你可要写文章。”
她走了。其实,我与高桦的对话中,有很大的调侃意味。车子开进城市时,尽管夜色初升,但从车窗中外望,城市的一尘不染,已使我感到这座城市生命力之不凡。特别是在陆朝银市长为我们接风的晚宴上,他没有官员的套话,没有频频的举杯祝酒,而是以一个真正人民公仆的姿态,陈述着他在扬中十几年的工作感受。他告诉我们,就是不用国家一分钱,为架设这座全长1000多米的跨江桥,一共盖了几十多个橡皮图章。累酸了腿是一个公仆的天职,问题在于办好事也非常之难。陆市长身体瘦弱,又有胃病,为扬中市经济腾飞的这座跨江大桥的落成,他穿梭于省内省外,甚至远上北京,真可谓“鞠躬尽瘁”。更令人为之费解的是,在大桥历尽艰辛落成之后,当扬中百姓每天有几万人自动涌上江桥,敲锣打鼓、喜泪纷飞、欢庆自力更生的拼搏精神取得胜利的时刻,他们不知道前面还有关卡——通车也要有放行的绿灯。改革中没有理顺的疙瘩,像肠梗阻一般制约着改革,致使要开过江桥的汽车,淤塞成长龙。当然,最终像许多描写改革年代的电影结局一样,在党的决策机构有力支持下,切除了肠梗阻的疾瘤。
几何学中,两点之间以直线为最短,但改革中没有那条直线,扬中是绕一条S型的路,才达到终点的。因而当长江大桥通车那一天,走不动路的老人由子女用摩托带着、小车推着,来到大桥上观看通车时的好年盛景;就连双目失明的残疾人,也用竹竿探路摸索到江桥上来了,他们抚摸着桥栏,静听着扬中市的第一辆汽车开出去与外地第一辆汽车开进来的汽车鸣笛声……
这动人心魄的场景,使扬中市的父母官与扬中市的百姓,都激动得再一次留下了喜泪……
第二天,我们目睹了这个江心岛的市容,抚摸了这座城市跳动着的脉搏。使作家们感到惊奇的,是在这个昔日沙舟的农村王国里,难以再找到农村。一座座别墅式的洋房里,住着的是昔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们神游了许多地方,简直难以区分哪儿是城市,哪儿是农村。偶见几块麦田和稻地,周围除了有绿树遮荫之外,还有亭台楼阁式的景点。善于表达感情的黄宗英大姐,感慨地对我说:“这么一个长江明珠,怎么没见新闻宣传呢?”
我说:“大概干实事的父母官,都有忽略宣传的通病。”
“干的不说,说的不干。”宗英说,“这个概括很精辟,我们回去拿起笔杆子来,为扬中喊上几嗓子吧!”
的确,扬中器宇不凡。我不能说它能与欧美的一些乡镇建筑媲美;但它城市建筑起点之高,使我们能预感到它辉煌的明天。比如:我走过一些经济起飞的城市,但这些城市房屋建筑的刻板与单一,足可以窥视到它没有挣脱开昔日模式的束缚;而扬中几个居民小区,都在着力显示着它自我存在的个性——只有充分展示色彩呈个性的建筑,才能与古老模式诀别,显示出它的刻意求新创造天才。该市文联副主席范继平,陪同我走进一个农民企业家唐桂生的家,改革开放的初期他家还是个赤贫,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他弟兄和姐姐4人,都住进了风格别致的小楼。楼内的富丽堂皇对我没有什么刺激,院内的那块进口草坪以及草坪喷水池内几枝含苞待放的睡莲,引发了我的感触——我在法国罗浮宫以及德国慕尼黑博物馆,都曾见过法国大画家莫艾的名画《睡莲》(不知哪一幅是复制品)——我不能因为这位34岁的唐桂生“不爱百花独爱莲”,而推断他具有多么高的文化素质;但一滴水可以折射阳光,至少我从他身上,捕捉到了这位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年轻企业家,对高雅境界文化有了追求。他说他除了务商——包括与外商繁琐的项目谈判,没有时间去舞厅及娱乐场所,挤出的时间都放在读书上,他知道知识的匮乏将会窒息企业的发展。
我们又去扬中市最富裕的新坝镇叩访,这儿耸立着中德合资的默勒电子公司。严格的管理以及井井有条的生产秩序,自不必多说,使我最感兴趣的是,镇党委书记一段心灵自白:各位朋友,我真诚地欢迎你们,因为你们是受人尊敬的作家。如果是歌星与有的新闻记者光临我镇,我一定会退避三舍,逃之夭夭。之所以如此,实因他们中的部分,文化品位太低。虽然他(她)们长着漂亮脸蛋和甜甜的嗓子,来到我们这儿只会走穴要钱(恕我这里隐去这些大腕演员及歌星的姓名——笔者),百姓听歌时为他(她)们鼓掌,他(她)们走了之后百姓骂娘。文化如果过多地与金钱结缘,还有什么文化品格可言(作家们热烈鼓掌)?如果都没了无私的奉献精神,扬中长江大桥的1.5亿元资金,上哪儿去找?我不是本乡本土的扬中人,我来自上海,但是我赞美扬中人的团结无私!没有这种精神,就没有今天长江江心上的这块耀眼明珠。
雷老尽管耳背,还是听清楚了扬中的精气神儿,他首先拍手叫好。冯老亦表示回京后,要用笔写出扬中人的内在底蕴。当我们再次漫步扬中街头,扬中的美丽使我们神往。我问曾去过澳大利亚的女作家陈染:“这些居民小区,是不是有点像墨尔本市郊的传真?”
“真差不多了。”她说,“您说这儿怎么会发展得这么快?”
我一时没能回答出来。但是我告诉陈染,这里区别于其他城市最本质的东西,是这些小别墅里住着不仅是企业家和富豪,还有黎民百姓。扬中人引长江水流入该市,把城市居民区装点得绿波荡漾,间或有几只水鸟飞落水波中嬉戏,使我想起流经波恩市中心的莱茵河,流经巴黎市内的塞纳河,以及把维也纳一分为二的多瑙河。当然,由于长江水色浑黄,水波少了欧洲河流的晶莹和碧蓝。但扬中经济腾飞,不过10多年的历史,而欧洲城市变化始自工业革命,到今天已有100多年的历史了。
汽车驶离我们参观的居民区,沿街见到的多是生产电器的公司。由于工业生产高速度延伸,农田已变得很少。唯一能见到的是江边的少许几个养殖场以及竹、苇的编织厂。这是扬中百姓昔日赖以生存的主要手段,虽然由于其工艺精巧远洋外销到几十个国家,但从1991年到1995年之间,这些农副水产品的收入,只占国民生产总产值101个亿的5%;而在这101个亿中,屹起的乡镇企业产值占了86个亿。我宏观的目光转向微观,银行电脑屏上告诉我们,仅1995年一年,这个近28万人口的岛市城乡人均存款7000元,成为全国达标小康的市县之强。尽管这些阿拉伯数字是枯燥的,但扬中市的所有美丽(包括大桥的矗立),都是由这些不会说话的阿拉伯数字幻化衍生的——一个经济贫瘠的城市,就没有城市的美丽!
小小的岛市上,屹立着声名显赫的长江集团、大鹏集团以及中德合资的默勒电器公司。这些工业骨干企业,大都生产电器及架桥电器设备,但令人赞叹的是,其中的多项产品如高低压开关柜,汇线桥架以及母线槽和阀门等,在全国电器产品激烈竞争中,在质量上成了绝对的“单打冠军”。北京的亚运村工程,大亚湾及秦山核电站,包括已然开工的三峡工程,都看中了扬中产品——作家们事先没有一个知道扬中这个名字的,而在电器行业中这个城市的名声,早已声名陡起,这使我们这些居久书斋的文人,不禁有点汗颜。
因而,我对这次出访的组织者高桦说:“这次采风出来一个‘真经’,市委、市府这几个父母官,是地地道道搞改革的‘真和尚’。”
高桦说:“你碰到过假和尚?”
“假李逵、真李鬼,哪个城市没有?北京还有个王宝森呢!”
“你还有什么灵感?”
“这是个该出作家的灵水宝地。”
后来,我才从范继平口中得知这儿是江南的年轻才子苏童的祖籍,苏童虽没有生长于此,但他的祖辈人,却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
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还出过一个“国宝”,那就是古币专家孙国宝。他出生于今日最富足、昔日最贫穷的新坝镇。少年离家去苏州学艺,留下一串痴呆故事,其中之一则,就是有一次他在苏州偕妻儿一块在火车站逗留,遇一古币行家,便与之一见钟情,在痴迷的攀谈之中,竟随这位老者一块上了火车。当火车开过两站地之后,他才发现只为研究古币,把妻子和孩子丢在火车站上了。如今,孙国宝被考古界称之姑苏“四大奇人”之一,这位奇人就落生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这就是扬中的经济传奇之外的另一个人文传奇。
入夜,当我在灯下整理生活笔记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使我不安的字眼,闪入我的脑海。可能是这儿离南京不算遥远之故,我忽然想起了南京作家朱苏进写的一部题目为《醉太平》的长篇小说。
扬中可谓一片太平盛世。小小江心城市不仅治安情况良好,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环保局还把扬中列入绿色生态工程实验区;进入21世纪之初,扬中的人均收入要达到5000美元。以我在扬中看见的人民创业精神,未来的灿烂图景绝非精神梦呓。
人间有情,洪水无情。某年、某月、某个时辰,长江里的龙王爷,要吞掉这颗如鲠在喉的明珠,那而今的一切都成了“醉太平”;今天所创造的一切美丽辉煌,都会幻化成明天的海市蜃楼。根据“地方志”的记载,建国之后,扬中曾经有过几次洪灾的记录。
“您的忧虑不无道理。”童部长回答说,“不过,我对您讲个不是童话的童话:当1991年长江江洪泛滥,水线达到历史最高的7米多时,观众正在扬中电影院里,看着《毛泽东和他的儿子》的电影。扬中百姓中的各行各界,都在忙着干自己的事,只有从电视传媒中,才能看见长江正在发威。”童部长讲这段话时,汽车正载着我们奔往江堤——因而我理解他讲的这个现代童话,是对防洪的信心。
汽车开始颠簸摇摆,这是汽车驶离市区泊油路面奔向城防的一个标志。凭窗外望,道路两旁已无花团锦簇的楼群和街道,显露出古老扬中往昔的荒凉。在沙尘滚滚的土道上,有卡车往返穿梭,车上装满着泥土和沙石。这可以算是扬中独有的奇景,它每一块土、每一块石都是从江外买来的,运到这儿来加筑城防,以御城市被毁之于万一。
走下汽车,见滚滚长江水波浩渺无涯,在脚下滚滚东去,防浪墙宽5米,呈梯形状,把长江隔于墙外。环城120公里长的防浪大堤,与水发生接触的那一面,都是用规范的料石砌合而成,上面留有1991年洪峰冲刷过的水纹,但防浪墙却巍然未动。扬中市的父母官居安思危,在历经了历史最大洪峰的考验之后,又拨出了几千万的专项用款,除了继续巩固城堤之外,另一个更为宏远的目标,就是在5年之后,把5米宽的防浪墙,建设成环城车道,上面种花种草;下面种百亩桃园、百亩梨园、百亩枇杷园、百亩葡萄园、百亩杜仲园、百亩其他药用植物园。童部长诙谐地对我们这些北京客人说道:“届时,扬中市将成为长江中心的一个花园城市。我们这一任领导班子,就是豁出命也要完成这个美丽蓝图。那时候,我到北京去请各位前辈,再来扬中参观。车在堤上跑,鱼在水中游,花在路旁开,果在堤下采……”
这些话曾骤然使我记起了大跃进年代的歌谣。那些歌谣虽然写得挺美,但都是“精神万能论”引导下的乌托邦产儿,经历史验证,都成了美丽而虚幻的死胎。我当时曾经指出这是乌托邦的孟浪童话,为了这几句真话,我付出了20年劳改的生命代价。但是,在长江江心城市扬中,这些话再也不是孟浪言辞,采风团的10位作家,都相信这里是扬中可信的未来——童部长不是在白日说梦,他是以雄厚的经济基础为后盾的;扬中长江大桥已然谱写了这个城市的第一乐章,乐章的尾曲像开篇一样绚丽,是完全可以预卜到的。
告别扬中回北京之前,我第一次产生了恋栈另一个城市的情思,对一个作家来说,这一心绪来的并非容易。实因有些被商业性宣传媒介包装得天花乱坠的城市,作家下马观花,深入下去几天,便发现其金玉外壳,败絮其中,因而难以牵动作家情怀。
扬中使人恋栈。
扬中使人思绪万千。
昔日几块小小沙舟之地,之所以能发展成现代化城市的一个雏形,既得益于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的改革开放政策,又得益于“称民王国”的智慧和勇敢精神。
正是受恋栈扬中的心绪支配,我曾在一次座谈会上,询及年轻的市委书记蒋定之同志。我说:“在这片蒸蒸日上、如此绚烂的土地上,你最大的忧患意识是什么?”
他略略思考了一下,回答我说:“我的最大忧虑,是形势发展这么快,我担心干部思想落后于现实。特别是实现‘小康’之后,我们最紧迫的任务是从理论和实践中学习。第二,同样紧迫的任务,是在小康之后,引导市民的文明消费。在物质占有丰富的同时,我们将狠抓精神文明建设。你们再来扬中,一定会比今天的扬中变得更好。”
一把手如此清醒,那么扬中更加璀璨的未来,当真是指日可待了……
(本文作于1996年6月——编者注)
从维熙,曾任作家出版社社长、总编辑。中国作协第五届全委会委员及第六、七届名誉委员。1949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前期著有短篇小说集《七月雨》、《曙光升起的早晨》,长篇小说《南河春晓》。1979年后著有长篇小说《北国草》、《断桥》、《酒魂西行》,中篇小说集《驿路折花》、《雪落黄河静无声》、《祭红》,长篇纪实文学《走向混沌》三部曲、《从维熙文集》八卷等文学作品62部,800余万字。《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风泪眼》分获第一、二、四届全国中篇小说奖,《北国草》获北京市长篇小说奖。部分作品译有英、法、德、日、韩文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