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
大概还是在儿时,我从动物学课本上,看到过河豚的形象:它体态肥嘟嘟的,两只眼睛很怕人。旁边配有文字说明,说此种毒鱼盛产于长江水域,它本属海中鱼类,只因繁殖期逆水游进长江,便常常成为长江一带渔民网中之物。只是渔民怕其毒化其他鱼,常常弃之水面或将其深埋于泥土。这是类似于看图识字般的课本告诉我的。因为鱼类世界中毒鱼甚少,我从小对河豚之毒便记忆犹新。
年纪大了,阅读浩如沧海的古典文学时,偶然从苏东坡诗词中读到他描写河豚的诗章。诗中写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此诗虽然没有勾勒河豚肖像,但从整个诗的意境,对河豚沿春江而来,似有一种十分惬意的心态。后来,又读与苏东坡有关的记载,才从《能改斋漫录》中得知苏东坡一直食此毒鱼,他并盛赞河豚味道之鲜,值为之一死。
河豚有毒?
河豚无毒?
直到此次长江行,才从长江人口中得知了一句民谚:“背着棺材吃河豚。”如此说来,此种鱼虽然有毒,但还是可以入口的。只是要冒着死上一次的危脸。之所以冒死吃河豚,实因此种毒鱼味道为百鱼之鲜。
首都作者沿江采风团,抵达长江江心扬中市时,我向市长陆朝银询及有关河豚鱼的问题。他是老扬中人,又是带领扬中市经济腾飞的领导人之一,对长江河豚的习性了如指掌。他告诉我,河豚逆水游至扬中水域,是河豚的远行产卵的极限了;正因为如此,能远游到这儿的,都属于河豚中体魄最佳的上品。捕而食之,味道之鲜美,胜过长江水域其他城市的河豚。民以食为天,美食又为人性的自然欲求。自古以来不乏冒死一尝的美食家,苏东坡就是其中美食家之一。但是,长江水域的各个城市中,年年可以听到有因贪食河豚而丢了命的。食罢只要一支烟的光景,毒性就会在人体内发作,任何抢救都无能为力。
尽管有前车之鉴,因河豚味道鲜美无比,总是后有来者。因此,沿江百姓吃河豚,自古就流传下来一种规矩:主人从不劝吃。比如:一个小村镇里一家渔户蒸煮河豚,鱼香溢满街巷时,口馋者总是觅味而来,少则三五,多则成群。这时,主人绝不主动邀客人人席,而是把筷子往桌上一扔,由客人自行其便。此时食客为了表示一切咎由自取,与主人无关,常常取出只有象征意义的少许银钱,或自身带着的什么物件,置于餐桌之上,以示他们来吃河豚,纯属情愿,与主人没有任何关联。
听起来,这古代流传下来吃河豚的习俗,颇带点悲壮色彩,使人想起远古时期,人与人之间祭血为盟的典故。陆市长见我面呈惊愕,又对我解释说:“只要把河豚体内的毒素剔除干净,吃下河豚肉之后,能医治胃寒等病症。直接的第一感觉,是腹内灼热,然后补益周身。由此推想当年的苏东坡,一定精通吃河豚的艺术,不然他在沿江一带没了命,哪会有他离江南后的那么多诗文?”
所谓吃河豚的艺术,是指摘除河豚体内毒素的科学程序而言:比如厨师要烹饪6条河豚(时价每公斤800元),他必须先把挖出来的12只眼睛,6副内脏以及母鱼鱼腹中的卵,全部处理干净,置于案板之上自查后,备查;然后反复以清水洗净河豚的每一滴血,存留于容器当中。只有当这一切被证明为确凿无误时,厨师才能将河豚置于锅内蒸煮。历经至少45分钟的烹调之后,最后一道程序,则是厨师先吃第一口河豚肉,然后才能将其端上餐桌,让客人们食此鱼中极品。
听陆市长这一席话,使我这个北国来客初则目瞪口呆,后则勾起了仿效苏东坡,冒死吃一回河豚的念头。陆市长说了,在吃河豚上主人从不让客,那么只有看我的缘分了。还算凑巧,扬中市文联主席范继平先生,有一天邀我去他家吃饭,他说他要请酒楼厨师为我做几个本地的珍稀菜肴,我猜其中可能有河豚在内!不然他何必请酒楼师傅当厨?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种猜想,我与范先生是初识,只因为都是同行,我不便于询及更多的事情。范先生说,他也读过陈染、徐坤两个先锋派女作家的小说,如果方便,希望我能代他邀请。于是,在当天晚上,我和陈染、徐坤同时出现范先生家的餐桌边。正像我预测的那般,在两道鱼菜当中,出现了我童年在课本上见到过的河豚肉。范先生对我们解释说:这是经过厨师加工了的。说着他自己首先夹了一块河豚,放进嘴里。这时我却为难起来,陆市长对我讲吃河豚的各种故事时,陈染和徐坤并没在场。遨请陈染和徐坤来时,范先生并没言明要吃河豚,因而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也未曾对两位“先锋”言及,万一出点料想不到的问题该怎么办?对我这个历经20年冰雪炭途的人来说,没有倒在漫长的劳改驿路上,已然是“超期服役”了;何况又有苏东坡居士“值得一死”的诱感,因而百无顾忌,很快把竹筷伸向了河豚鱼盘。只是这两位“先锋”都还年轻,若在此时此刻对她俩说起河豚体内藏有剧毒,有负范先生一片真情;若是不说,我是带队来长江采风团的团长,出个三长两短……
正在我犹豫不决之际,陈染与徐坤已然夹起河豚肉,在赞美“味道好极了”的同时,咽下了肚子。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装傻到底了。只是范先生频频举杯,要我们喝茅台酒时,我虽然与她俩一块喝过酒,知道她俩腹中有量,此时却为她俩挡驾了——陆市长说过,酒是毒的传媒,如果吃了没有剔净毒液的河豚,酒将加快去往酆城鬼域的速度。
跳河一闭眼,要走让我先走。我一杯接一杯地与范继平先碰起杯来。我想,当年家迁常州后的苏东坡居士,一定是在河豚与美酒之间,飘飘然忘乎所以。此时,我来到与东坡居士近在咫尺的扬中,当不虚此行……
大概我是在微醉之中,回到下榻的宾馆,借着酒意朦胧,我去了陈染和徐坤的房间。我说:“二位小姐,你们俩与我一块准备去医院冲胃洗肠吧!”
陈染首先惊愕地问我:“从叔叔,我们怎么了?”
我把陆市长对我讲的河豚故事,对她俩简单地概述了一遍。陈染认真地看了看表,叫了起来:“还没到致命的时间,咱们怎么办?”
徐坤看出了我的调侃意味:“陈染,你真傻!从老师喝了那么多酒,吃了那么多河豚肉;要是有事,早就躺倒了!”
我笑了:“大难不死,必有大贵。我等着看吃了河豚,灵感立刻来叩门的二位的惊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