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福金
我第一次吃河豚,是在扬中。
八十年代,我在一家杂志社当小说编辑,晚春季节,在镇江参加了一个会议,会议结束时,有个朋友走到我身边,悄悄地问:吃过河豚没有?
我说:没有。
朋友问:想不想尝一下?
我犹豫了一下,说:想。
我吃东西没有忌讳,插过队的人,在那困苦的年代,糠饼、野菜团子,什么都吃。后来,人生的路宽了,走的地方也多了,上了饭桌,各地的风味食品尝得不少,炸蝎子、炸蚕蛹之类也敢吃。
但提到吃河豚,我会犹豫一下,是出于我之前对河豚的一知半解。而这一知半解与生死传说连着。
有关河豚的传说,都是父亲留下的。做工人的父亲这一辈子,说过不少次河豚的事,但一次河豚都没吃过。父亲说到河豚,便说到它的毒,单一锅汤便能毒死一桌人。父亲也说到河豚的鲜,这河豚的鲜对父亲来说,是没有具体概念的,也许带着了想象,带着了向往。因为人冒着了被毒死的决心去吃河豚,这河豚的鲜味肯定是无可比拟的了。拼死吃河豚,说到河豚,父亲总会说到这一句。所以,乡下人抓到了河豚,做河豚的厨师,必须是自家人,谁放心把一家人的命都交给别人呢?河豚上桌,也不请别家的人吃,可能让人陪着死的事,能当好事来请人吗?宰河豚的时候,必须把鱼眼睛与鱼内脏取出放在一边,一件一件数清楚,再细细地洗,不能让一丝血残留。不是拼死吃河豚,是拼洗吃河豚,父亲这么说。
那次便与朋友一起去了扬中,那时似乎只有扬中能吃到河豚。扬中归属镇江,只隔着一条江。中午便吃到了河豚。在一家招待所,饭桌上三、四个菜,足够两个人吃的了,最后上了一盆汤,是一条河豚做的汤。朋友与我都望着这盆汤,好一会都没动手。我想朋友他大概也是第一次吃河豚吧。招待所的副所长很快出来了,是她亲自做的这盆汤,她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殷勤地劝吃着:吃吧,洗得很干净的。
朋友先向盆里伸筷子,并看了我一眼,他的意思是他先动手。一般来说河豚中毒在二十分钟之内,一旦中毒,是无药可治的。我也跟着伸筷了,人要讲义气,两个人同行的,不能单让朋友一个人中毒吧。入口还没觉得什么,慢慢地就有心思来品一品了,果然鲜美,鲜到味觉深处,那深处仿佛起了微微的颤抖。感觉放大了,似乎嘴唇有点麻,据说就有人吃一口汤中了毒的,既然吃了,吃肉吃汤都一样,一口与一盆都一样,于是,不管三七廿一,两人把一盆汤分了,和着了米饭,吃个干干净净。这一顿和汤的饭,是以往所吃过的最好吃的饭。
自此以后好些年,再没吃过河豚。不吃也没有什么念想。反正说起来,河豚是吃过了,河豚很鲜。那时候的河豚并不贵。只是吃与悬念连着,吃与生死连着,意识着值得不值得的,实在不想再而三的。
到近些年来,河豚似乎不是稀罕菜了,春季参会,江南好多县市都会有河豚上桌,也不再有会中毒的意识。当然,河豚之席价格不菲,人们的生活有了提高,一般人请客也上河豚,似乎极少人提到河豚中毒的事了。
春上,又去了一次扬中。这一次,在一个大水泥池中看到了活生生的河豚,在水中窜游着的河豚圆头圆肚,胖乎乎的十分可爱,听说,如触弄了它,它会生气,肚子鼓起来,整个身子会鼓成一个球。
扬中的这一顿河豚,又有新鲜:原说河豚的眼睛与内脏有毒,这一次却吃到了河豚眼蒸蛋,还吃了在火锅中涮的河豚肝。切成片的河豚肝在滚沸的火锅汤里,经七上八下涮后,入嘴确实鲜嫩。
人生变化很快,社会发展很快,原本神秘之物已为更多人餐桌之食品。
储福金 江苏宜兴人,一级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江苏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著有长篇小说《心之门》、《奇异的情感》、《羊群的领头狮》、《紫楼十二钗》、《柔姿》、《雪坛》、《魔指》,中篇小说集《神秘的蓝云湖》,散文集《禅院小憩》、《放逐青春地》。小说集《裸野》(英、法文版本)等。《心之门》获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奖,《彩、苔、怆》获 《上海文学》奖,《缝补》获《北京文学》奖,《黄表》获1988年《萌芽》奖,《石门二柳》获首届《钟山》文学奖,《平常生活》获《天津文学》奖,其作品还获1992年庄重文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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