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琍敏
先说明,所谓第N个吃河豚的人,就是在下。
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从广义上看(同时也隐含着我的敬意):据考证,国人享用河豚,视之为天下极品美食,以至明知有毒仍趋之若鹜、不惜“拼死”以快口腹之历史,至少已有两千年以上。那么,余生也晚,当我有幸面对河豚之际,已经不知是第几代第几个品尝者了,因此只能算是第N个。而千百年来无以计数的先人,已经以一种在我看来至今仍称得上大无畏之精神品尝过河豚的美味,体验过“拼死”的意境;而其中的佼佼者,则积累了烹调炮制河豚以使他人可安全无虞地享用的丰富经验——这些人真可谓善莫大者,值得我为之起敬。而其他一切先人,无论吃过多少回,做过多少回,必定都各有各的“第一次”及其带来的丰富多彩的心理况味;依据鲁迅先生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士的逻辑,这些人的第一次,在我这样的人看来,某种程度上也都可以视为勇士。虽然比起历史上那个真正第一个吃河豚的人来说,无疑要逊色得多。但那位“第一个”,显然已不在勇士或英雄的范畴内了。因为河豚毕竟不是螃蟹,虽然它看起来远不像螃蟹那样张牙舞爪地吓人,敢于率尔尝试它者,却必定是一个“死士”。这第一个虽然更可敬,同时也未免太可悲。因为他一定是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作了糊涂鬼了。但客观说,他(及更多的他)的死给别人敲响了警钟,使后人从教训中反复摸索,找出办法,虽然肯定还有许多不幸的牺牲者,但最终却给后代们趟出了一条安全而又不无剌激性的路子,使人类多了一种可快朵颐而又可满足猎奇心和探险欲之新活法。而无论如何,那些最终科学认识到河豚之特性从而发明出独特有效的烹调法而造福于千千万万后人者,值得我们为之立一丰碑,千秋万代祭祠之。
所以我总觉得,吃河豚的意趣首先并不在于其美味,而更在于这而今已日益普通而实际仍称得上不普通的食物之多少具有的神秘性,及其某种程度的剌激性和挑战性。因而吃不吃河豚和怎么吃,就不仅是一种饮食现象,更是一种不无玩味价值的精神文化现象。
而相比起来,如我这般的吃河豚者,不仅已是第N个,且只能算得个懦夫了。
因为我从上世纪末期起,就有过多次品尝这一极品美味的机会,而“第一次”则始终珊珊来迟。就是说,当同桌人都在争相下箸而兴味盎然之际,我却敬谢不敏,一筷子也不伸。要知道,那年头河豚还未开始大规模人工养殖,因而它不仅难得,还相当昂贵,有时几乎是头面人物才能享有的待遇,而我竟然不识抬举。不是说我有多么矜持或淡定,多么地不贪口腹之欲,或多么地胆怯。早年我下放时当过外线电工,十来米的电杆乃至几十米高的铁塔都爬过——但那是我的工作,是一种必须,而吃不吃河豚在我看来并不是一种必须或生存的唯一抉择。且我性格中天生有某种成份,使得我心有狐疑,不愿冒非必要之险,亦不想为一时之快而堕入不必要的惴惴不安中。当然我也得坦承,我的确是个怕死者。但在河豚面前,我怕的其实并不是死亡这个万古长如夜之结果本身,何况我清楚地明白现代人食用河豚致死的机率不到万分之一。故而准确地说,我真正怕的是,那种由此可能产生的对死亡之恐惧与杯弓蛇影感,这滋味在我看来比“一了百了”难受百倍。因为我天生是个想象力过于活跃的家伙,比如我这天恰巧有点感冒或血压有点偏高,不吃河豚也罢,一旦下了箸,则我这号人必定会因此而捕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稍有些头晕或不适,定然会联想到那据说比氰化钾还毒上1千多倍的河豚毒。那份随之而来的惊惶恐怖与疑神疑鬼,可想而知是要比死亡本身或河豚的美味难以消受得多;既如此,倒不如不去弄险以安心了。虽然我也明白,这种心态在许多人看来不是神经也是杞忧,但在我这类于某种情形下总不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之人看来,任何无万全把握的事情,还是避之三舍来得妙些。这类人其实并不在少数,只是表现的场合各异罢了。君不见,明知只有上百万分之一失事率的飞机,许多人还不是照样望而却步?
也许这种个性及其带来的阴影过于浓郁,以至当河豚养殖业越益成熟,控毒河豚取代了野生河豚游上餐桌(不能不指出的是,低毒或无毒河豚对食客的魅力似也会同步下降),我可以更加确信它万无一失而终于决定伸出第一筷之际,某种心理仍然在本能地作怪,必得待同桌都吃过十分钟以上才肯下箸(尽管我也知道,这点时间并不足以证明什么,河豚中毒的潜伏期快则十分钟,慢则也有数小时之上)。为此我总要饱受同桌者的嘲讽与奚落,但我从不为所动。首先我没有道德上的顾忌,因为我比别人迟吃是我自己的事,参照别人的反应只是我之心理热身。别人吃或不吃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万一真有何意外,与我吃不吃或早吃晚吃并无干系。只是,就这点而言,我不能不成为同食者中的异类,一个从微观上说,也是同桌者中特意于第N个吃河豚的人,甚至是许多人眼中的懦弱者或卑怯者。但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么个人,世界上就是有这样那样的人——更谨慎者甚而还怕被树叶砸伤头,而喜好弄险逞强者,岂止是食个河豚,徒手攀岩或极地探险也不在话下,有人还爱于万仞绝壁间无任何防护走钢索呢。同桌者,就请你包涵则个吧。好在这不仅非关道德,也非关原则或民族大义什么的。反而因我这样人的存在,让河豚这一独特的食文化又多了些趣味性和玄妙性,某种程度上说,未尝不是我之别一大贡献呢。一笑。
真正要说到贡献,河豚这种既有毒却又大美味的生物,对人类菜单丰富之贡献,对许多地方经济及文化发展之贡献,却是怎么言之也不为过的。比如全国最为著名的河豚之乡、经济发展也领全国县域经济之先的扬中,据说其经济起飞之初,就曾得益于河豚之美名而每年吸引来商贸等各色人等最多达10万之众,河豚之贡献又焉可谓不巨?
唉,怎么说呢,小小的河豚,大大的牺牲。真正该为之立一面丰碑的,恐怕首先得是这集剧毒与美味于一身,且时而会鼓起个圆滚滚而剌茸茸却不无可爱之相的河豚兄呢!
姜琍敏 原籍山东乳山,1953年4月4日生于常州,江苏省作协雨花杂志主编。1976年发表处女作,迄今来发表各类文字约300万字。部分作品多次获奖并被广泛转载。著有诗集《零零集》、中短篇小说集《不幸的幸运儿》、《愤怒的树林》,长篇传记《泪泉之花》,长篇小说《多伊在中国》、《洋老板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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